萧疏进来的动静有点大,里头分管织品的人,冷眼看他撑着膝盖,平复了喘息,才不咸不淡道:“六郎回来了?再晚些,董娘娘又要急了。”
暴室里头的人都能听出来,这是十分不满了。
他母亲也有一个混名,叫董美人。
他们刚被逐进暴室的时候,阿娘钗环散乱,蓬头垢面,因为遭逢大变神志不清,整日疯疯癫癫的,只要有人走她身边过,她就扑上去捉住那个人,指甲掐到人肉里去瞪着眼睛问:“陛下呢?陛下怎么还不召我?你们把陛下的诏令藏到哪里去了?”
主管暴室的掖庭令赶来,令众宫人一起制伏她,咳声叹气地:“成日送这些人进来,哪是能做活的?还得白养着!”
他急着去救母亲,但是气力还小,那么多双手粗暴地压着她,像一座山,一座他掀不动的山。
萧疏张开嘴,朝这些手咬下去。
他下了力气,那些宫人又不设防,哎呦声一片,都忙缩回手。
萧疏立刻冲过去,张开手,冲他们喊:“不许碰我母妃!”
受了惊吓愈加暴怒的董美人爬起来,站直,对着所有人怒斥:“大胆,竟敢对广江王不敬!”
宦官阴阳怪气地:“陛下下诏,令董美人洗衣呢!”
董美人听了却大喜:“陛下来了,你们怎的也不通告?”
她虽然疯了,却依旧对“陛下”的诏令很是依从,宦官本以为又要折损银钱养个废人——虽说养不长久,可多一天也心疼不是,这会竟见她乖乖做活,比常年劳作的宫娥还快还好。
同时跟他阿娘一样被贬入暴室的还有胡淑媛和她的两个儿子,相形之下,胡淑媛要坚韧得多,她脱去唯一带去的一件华服,头发梳得板正,穿上麻衣,对暴室里的老人毕恭毕敬。
于是他们的日子要好过一点。
但也只是一点罢了。
萧疏有时有点羡慕他那两个兄弟,至少不会有人动辄便拿嘲讽的语气唤他:“广江王,董娘娘唤你去一起洗衣呢!”
萧疏闷头不理会他们,径直往后面走,董美人见他便甩了手拧他耳朵:“你死哪去了? ”
她早就挤到前堂打了饭,百年不变的豆饭,是拿笼屉隔水蒸熟的,一粒粒的整颗豆子,时常夹着半生的,嚼的时候要小心,不然回崩掉牙。
有个半老的宫娥就被崩掉过半颗门牙,从此以后说话就漏风,吃饭就只能有一侧慢慢的咬。
董美人还藏了半条牛肉脯,还是重五的时候放下来的,本来是被别人克扣了去,但董美人硬是叉着腰在分发肉脯的宫人门口,叉腰不停气地骂了半个多时辰。
她大约疯了两三年,后来有时能清醒,有时更疯癫,但却把不知哪里来的泼皮一样的气性捡拾回来,便是仍把自己认作宫妃,也是个跳起来就骂人的宫妃。
不管争什么,都破出了所有体面,别说驱逐到此的宫妃不如她,连在暴室做了一辈子粗活的宫人都不如她会骂。
“刮破了脸皮也不害臊,敢克扣我的肉脯,蚂蚁到你手里都得刮二两肉,贼到你面前都得跪下喊祖宗!”
最后那个偷拿的宫人掩面将肉脯还给了她。
当然,萧美人也没什么大的本事,除了浣衣宫人该有的份例,她也争不来别的。在这地方争不该争的,要挨打。
这里容不下生病的人。
有这条肉脯就很好。
董美人推给萧疏,萧疏又推给她,最后说了一人一半,结果萧疏信以为真吃了,过了一段时间,竟又见她把另一半拿出来了。
萧疏也不肯吃,这肉脯就一直留了下来。
豆饭太寡淡,他们就掐出一点,董美人捏成肉粉,象征性地撒上一点,她管这个叫肉豆饭。
豆饭其实还是足够挡饿的,但是萧疏正在蹿个子,他和那两个兄弟一样,半夜时常饿醒,但这也没法子。
连说都没必要,吃不饱的宫人多了去了。
所有人都在使劲扒饭,尽力在别硌到牙和赶紧吃完之间平衡,萧疏埋头吃了一气儿,才来得及喘口气,果然就见大担大担的衣裳又送进了。
管事的开始催促:“别昂桑了,快点去打水,这起衣裳明天就得送回去!”
萧疏忙放下木碗,赶上去一起抬,分了各人的活,指着其中两大担道:“阿董,其中有几样是太后娘娘宫里头的,都是绉纱的,你且小心着洗。”
而后又戏谑着道:“拿出你那做过娘娘的劲来,别跟那起粗手粗脚的笨货一样,纱的就敢拿木头杵子愣捶!”
这些衣裳自然不是太后的,当今皇帝尚未纳妃,后朝正经主子就那两三个,怎么也不可能穿浆洗过的衣裳。但能穿的了这等纱的自然也不是普通宫人,少说也得是得脸的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