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显示出董美人这样人的可贵处了,这些曾是她们随手铺陈在垫上的衣裳,有许多名贵的料子,她们洗起来比别人妥当。
她分到的衣服比别的多一倍,意思很明显,这里头有萧疏的活,他的那一份饭不是白来的。
但是董美人不让萧疏干这些,她斜瞪过去,口型能看得清楚话:“认字去!”
萧疏只是粗浅识得几个字,他幼年也曾开蒙过,但不是拿书本的料,跟他二哥萧炎比差远了,但董美人坚持不这么认为。
“你是萧家人,是凤子龙孙,天潢贵胄,生来就是人上人——你就是偷懒!你要背不完这些看我不打你!”
她是有理论支撑的:“二郎能比你大几岁,他怎么都会?”
胡淑媛是世家女,有学问的人,昔日二人不睦,董美人眼看着萧炎兄弟两人照常有母亲教养开蒙,羡慕得红了眼睛。
正在董美人已经决意,哪怕让人唾面羞辱,也得跪求胡淑媛把萧疏塞进去的时候,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个病歪歪的老宫女。说是以前做过女官,会识字会写文章,这要是他们不曾被贬,萧美人如何看得上,但现在,能找个认字的已经不错了。
洗衣是个很磋磨人的活计,特别是数九寒天,从河里吊出来的水扎手,还有碎冰粒,多年在水里泡着,手早已不成样子,寒气钻到骨头缝里,日久天长,人就慢慢废了。
萧疏从进来的时候就学着一起洗衣服,他还能做别的粗活,比小太监顶用,后来但凡董美人有点清醒的时候,两人便因为洗衣的事情时常争执。
董美人把云香散倒进洗衣盆里,搅开,纱衣先过两遍水,展开在水里轻轻漂动,这衣裳很娇气,一不留神就洗破了。
云香散是石碱同各种香料一起配成的,衣服浆洗干净后还带着香味,萧美人便想跟别人说,当初她的衣服从暴室拿回来,都要宫人再拿熏香笼过一遍,才能上身。
暴室里染织浣衣,任务繁重,没人有时间在做活的时候闲谈,她也没有。董美人重新埋头洗,之前手上裂开的口子没好透,每次拿出来再泡到水里就蛰得疼,不过这样的疼已经让她习惯了,就一直佝偻着腰洗,等这一大盆衣裳洗完了,她这才察觉到天色,一下子焦急起来。
还有另一半呢,哪能洗得完。
但她捞了个空,一起身,还有个人跟她背对着背。
萧疏洗完了另一大桶。
董美人怒气直往上蹿,她沉下脸收衣服交给管事,扯着萧疏往屋里去。
“书你都背了多少!”她把好容易求回来的书扔到萧疏身上,书被揉得皱巴巴的,掉下来的时候差点散作一堆,萧疏就直挺挺站着,不躲也不去拾。
董美人心疼地把书拾起来——纸可是个贵重物件,她又急又气,又开始了反复的数落,每次念叨的话还都一致。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必然是要随你父皇一样,要做主上殿下的,洗衣服?那是该你做的活吗?你丢不丢人?”
“你看看二郎九郎每天都在做什么?”董美人死命戳他的脑袋:“你,你真是气死老娘了!”
她每一句话都反复堆叠着,成倍地摞上去,摞得很高很高,挤压得很紧很紧,几乎要将他胸腔中最后一点能呼吸的空间,都堵死了。
最后扔过来的是“皇子王孙”。
火星一闪,瞬间燃起熊熊火焰。
“阿娘!”
在低矮昏暗的破椽之下,一线光亮映出他陡然落下的泪。
“阿娘!”他又唤了一声:“该清醒的人是你!”
“我们已经被逐到这里八年了!连你说的皇帝,都已经有了谥号,他早就死了,是被废掉的!就算他活着,也是一样!广江王?他答应过你多少年?还在重麟宫时,又看过我几次?他下过诏令吗?他真的封过我吗?这不过你安慰自己的话,你觉得他真心宠过你,爱过你,这都是你自己说给自己听的,是谎话!”
啪!
萧疏头猛地偏向一边,他倔强回头,尤不停下。
“什么天家血脉,什么广江王,阿娘,是你在自己骗自己,你睁眼看看这里!这不是重麟宫,不是,这是暴室!”
啪!啪!
这两下更重,董美人豁得将门拉开,她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抖,睁大眼睛,清晰道:“出去!”
“滚出去!”
“好!”
萧疏抹一把泪,毫无犹豫冲到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