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等这个正面交锋的机会都已经等得太久了,只欲除之而后快。
陈九曜以牵着缰绳的左手轻抚座下黑色战马的鬃毛,但那双紧盯着乌珠的眼中却是与动作不符的凌厉森然,好似天际的寒星落入他的眼眸,化作了利芒。
他没有犹豫,一夹马腹便率先冲上前去,气吞山河,右臂擎起他那通长一丈二尺的七星梅花银枪,枪尖所指正是乌珠。
二人角力,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势崩雷电。
陈九曜宽肩强健,腕力非凡,挑、刺、摆、抡,皆力贯枪尖,时而挥枪横扫,时而利刃翻飞;乌珠也不甘示弱,一把玄铁大刀挥得密不透风,杀意腾腾,凶恶之相尽显。
乌珠一刀砍来,陈九曜立刻调转马头去躲,然而还未等着乌珠这一刀收回,他便迅速轻拉缰绳,与坐下战马配合默契,劲瘦有力的腰身随之一转,便灵活地使出一记回马枪,如雷霆般迅猛,直接刺破了乌珠的肩甲,三棱透甲锥上顿时染上猩红之色。
乌珠吃痛,恨意更甚,复又接连举刀砍来。
龙争虎斗,交互往来,无休无止。
……
夜深风露也凄寒。
阿巴哈居民正一个挨一个地挤在屋内或庭院背风处的墙下,听着远处兵刃相接的声音,竟也缓缓陷入了浅眠。
他们虽也担心一夕兵败,身死命殒——毕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却有一种莫能名状的信任和安心,以至此时尚能平静入睡。
但顾缘君却了无睡意,她站在庭院中凝望着天边半弯惨淡的凉月,仿佛是想问它看到了什么,战况又如何……他们和将士们还好吗。
忽然身后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带着些稚童的跌跌撞撞。
她回了神,转过身垂下温柔的眸子望过去。
只见小乌雅用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她,口中说着刚学来的简单汉话:“jie jie……呼呼。”
她提起嘴角露出温淡柔和的笑意,告诉她:“姐姐不困。”然后担心她听不懂,又弯下腰指了指自己清明圆睁着的桃花眼给她看。
小乌雅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再说话,而是举起小胳膊拉住了她葱段般的手指,摩挲着她指腹上因习武用剑而起的兵茧,安静地站在了她的身边,表示她想陪着她。
顾缘君以被牵住的那只手回握上她的小手,又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抬头看月的间歇,偶尔低头观察下她的状态,没多久就发现她眼睛睁不开了,便蹲下身子将她轻轻抱起。
正欲将她抱回姨母身边睡觉,却见她闭着眼睛皱着眉,固执地摇了摇头,顾缘君被她憨态可掬的睡颜逗得轻笑,索性就让她在自己怀里睡下。
少时,一记重重的“铛”声突然从远处传来,这是重兵相接的搏命之声,小乌雅被惊醒,眼中泛起的泪花,以哭腔用回纥语低声喊着“爹!娘!”
顾缘君心头一颤,心疼不已,用最温柔的声音告诉她:“没事了,没事了,有姐姐在。”
她在梦魇中好似听懂了“姐姐”两个字,慢慢平复下来,小声抽噎着。
顾缘君轻轻为她抚下了眼泪,口中轻声哼唱着儿时母亲给她唱过的歌谣,半晌终于将小乌雅哄入了黑甜的梦乡。
而她,此夜无眠。
漆夜在分毫之间沉重而缓慢地走过,如抽丝,如剥茧,这岁暮的寒天才终于在她一错不错的凝视下蒙蒙发亮了。
远处的声响已经渐弱,几近归于虚无。
她轻轻地将小乌雅送回屋内,命令带来的大霂士兵守好此处院落,而自己提上剑出门去了。
伤心惨目,尸横遍道,万里朱殷。
她脚下沉重地迈步向前,眼睛却紧紧盯着地上那一副又一副面孔,她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脸,那都是昨夜还鲜活的生命。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些以血肉之躯挡在前面的士兵,来到前线之前,他们也都是被家里宠爱的孩子、也都是春闺梦里人,但在这里,随便哪一场战役都既是与敌人搏斗,也是与死神搏斗,昨晚还一起说笑的人,今朝就要化作一抔尘泥。
迎面跌跌撞撞走来一名大霂士兵,他脸上表情麻木,仿佛失了魂灵,当抬头看到相向而来的顾缘君时,他用与表情一致的麻木之声开口:“顾参军,我们赢了。”
话音刚落,他脸上的麻木之色便崩裂,突然恸哭出声,像个摔倒的稚童一般放肆大哭着。
顾缘君闻言,眼泪瞬间啪嗒坠入雪地之中,将足下的冰雪融出了一个小坑。
她扶他靠墙坐下休息,递去一方帕子让他擦泪,然后便继续往前走,寻觅着那几人的身影。
她走出好远好远,走过了无数街道,遇到了手臂轻伤的楚定音,也碰到了疲乏不堪但没受什么伤的顾乘风和萧云山,见到了数以千计将士的熟悉面孔,却一直没有看到那个人。
她的心沉了下来,低而缓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