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害我阿兄?”王莽急道,“事到如今,我还不能知情?”
班伯望着盆中火苗,定定嘟囔:“天命难违,你兄弟两个,终究躲不过……”
原来,天子早年为东宫太子时,皇后王政君为劝其用功,令王凤选拔几名好学上进、比太子略长几岁的清白子弟从旁伴学,班伯、王永皆在列。
王永相貌不凡、性格柔顺,一入东宫便深得太子刘骜喜悦。彼时先帝正对太子不满,有意废长立幼,因而王政君深感压力,对刘骜不免苛责。每每刘骜挨了打骂,回来便郁郁悲泣,旁人束手无策,王永却能适时开导他、安慰他,帮他平复心情。
久而久之,两人愈发亲近。太子年十四,比王莽且小两岁,王永推己及人,待他如同自家兄弟一般。
“彼时我们几个只把太子当作顽劣孩童,却没料到……”班伯说着,边偷眼打量王莽面上神情,边尴尬道,“某一日他不知哪根筋搭错,抑或受了何人唆乱,他竟……竟要你阿兄解衣上榻,与他……”
王莽闻言吸进一口气却呼不出来,憋得双眼通红,持火钳的手微微颤抖。
“你阿兄不从,太子便恼羞成怒,罚他除去上衣跪在殿外,跪了一夜。”班伯闭目叹道,“此后你阿兄竟没睡过一夜整觉,每晚都在冰天雪地里跪着。太子说,何时他想好了、回心转意,便可回寝殿安歇。
“你阿兄跪了足有半月,直到那晚病发栽倒,他到底也没屈从。”
王莽两行热泪簌簌滚落,哆嗦着问:“为何不说,你们为何……不早告诉我?”
“当年的事,你在太学并未听到传闻?”班斿道,“我们只道你已知晓。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又关乎天子名誉,岂可挂在嘴边?”
班伯痛心道:“这事怪我。你入宫前,我哪怕多嘴提醒一句!万没想到……哎,天数有常,人如蝼蚁,又如何躲得过。”
黑烟袅袅,泪眼模糊中,王莽记起他初入宫禁那日,天子没来由硬要素昧平生的他除尽衣衫、上榻陪寝;他曲意听命后,天子勾起唇角、得逞坏笑的神情浮上心头,王莽顿觉如坠冰窖,心口剧痛以致无法呼吸,像要死了一般。
他背叛了阿兄,他那么轻易地,就做了阿兄宁死也不肯做的事。
因而王莽日夜跪在阿兄和嫂嫂的灵位前痛哭忏悔,他要如何原谅自己,要如何说服自己,再去见那个害死他亲人的……孽障。
王光定是从大人的话里听出些端倪,可他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复杂情由,只瞧见叔父王莽不住对着他爹娘的牌位悲泣、请求宽恕。
他听见阿祖说,害死他父母的人就在宫里,可叔父王莽却在他阿娘尸骨未寒的第四天,就脱下丧服、换上官衣,若无其事地进宫去了。
月光下,光儿含泪的稚嫩面孔出现在王莽眼前。“你还我阿娘!”那一声绝望的哭嚎,比刺入腰间的匕首,更令他痛彻心扉。
这一刀,是他应得的。光儿若不动手,他自己都想捅这一刀。
此时此刻,天子终于累得虚脱,趴在榻上昏睡过去。王莽跪在榻前,手抚天子汗津津的潮湿鬓角,那种心痛到元神出窍的感觉,又一次袭来。
他原以为自己无法再投入天子残忍的怀抱,可当他再次面对那双含笑飞扬的凤眼,触碰到那具他想要推开、却每一次都像要把他热化了一般的销魂躯体,他又一次,轻而易举地屈服了。
更令他伤心的是,如今看来,天子对他的“一见倾心”、“偏爱有加”,原来从一开始,根本不是为他。而是对他阿兄“宁折不弯”的嘲弄,是求而不得、是因爱生恨,是天子对他阿兄的报复!
天子口口声声只要他“一句实话”,可王莽又何尝不在等天子的“一句实话”?
从前两人要好时,王莽曾不止一次提及他英年早逝的阿兄,天子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朕认得你阿兄”、“朕记得他”之类的话;知晓真相后,王莽更是有意无意说起“阿兄王永”,天子却从未有所动容。
就在昨日,天子与他鱼水正浓时,王莽甚至故意说起,“从前阿兄王永曾于东宫伴驾,陛下可有印象?”天子“嗯”了一声,急忙以吻封住他口,搪塞过去。
若非仍未释然、若非至今耿耿于怀,天子为何这般避之不及?这念头每每浮现,便令王莽心碎欲死:倘若当时阿兄从了,如今与天子颠倒缠绵、缱绻相伴的,便是他阿兄了。
悲切中,他渐渐神志恍惚,竟鬼使神差地以双手握住天子脖颈。
不必等待国人喊杀、诸侯四起的天罚降临,他大可自己动手。就在此刻,将这贪声逐色、善弄人心的孽障亲手了结,他也自挂了,两人一同往九泉之下,向他阿兄领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