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炷香工夫后,班稚便随刘歆来到未央殿外回廊下。
班华已冻得鼻尖通红,开口时呵出白气,嘴唇都有些木木的:“稚儿,阿姐只问你一件:王大夫遇刺时,你可在近前?”
班华黑眸一滞,摇头道:“不在。阿姐何出此言?夜里大营上灯点卯,我哪出得来?”
“不是你,难道是阿兄?”班华凝眉逼视道,“王大夫若自己动手,凶器应在现场;可据刘侍郎所言,邻人发现王大夫受伤倒地时,并未见着兵刃。因而必定有人替他将匕首带走、伪装刺客潜逃。”
班稚连连摆手:“咱家阿兄你又不是不知,一个夜盲,一个近视怯远,黑更半夜的,他们可连家门都出不了。”
“不错,故而我心中只有你一个‘疑凶’。”班华蹙眉道,“若不是你,还能有谁?”
班稚虚眼笑笑:“阿姐如何起了断案的兴致?凶犯既已伏诛,何必翻这旧账,徒增烦恼。”
班华与这小弟虽不十分亲近,却也看着他从小长大,他撒谎时略带羞惭的神情、眼角眉梢闪过的一丝慌乱,怎能逃过她的眼睛。
“你分明知晓实情!”班华逼问道,“周宝受冤一事,已当众被揭;如今君上因此与王大夫起了争执,你仍要替他遮掩?”
班稚一听,眼珠乱转,口里嚷着“不得久离职守”,拔腿便往台阶下跑。班华拉他不及,气得直跺脚。
刘歆抄手瑟缩着念叨:“不是班家兄弟,亦非师兄自个儿动手,那……还有谁?”
班华沉思道:“王大夫遇刺,应当不是他意料中或安排好的。王大夫心思缜密,若真是他有意策划,又怎么会在周宝身旁有人证时下手,留下这天大的纰漏?更有可能,是他事后才想到以周宝来抵罪。”
“真有刺客?”刘歆道,“终究是错怪了师兄。”
班华仍然摇头:“确有刺客。可这刺客无意取王大夫性命,甚至临阵退缩、手下留情;抑或力有不济、不擅兵刃。再者,这刺客是王大夫宁肯罪犯欺君,也不愿说出的人!”
“临阵退缩、力有不济,师兄还要为其遮掩……”刘歆嘟囔着,忽然瞪眼倒抽一口冷气,“哦!是那……”
班华也已有了答案,两人相视双双作难,都不知该如何向天子交待了。
天子从白天闹到晚上,哭也哭了,求也求了,好赖话说尽,王莽始终认打认骂,死活就不开口。
“就为替你嫂嫂报仇?你不信朕会为你做主?”天子一直问他,“朕还不够向着你吗?还要如何?”
“朕只要你一句实话!朕连一句实话都不配得?!”天子恨得捶胸顿足,可那句实话,是王莽死也不会说出口的。
孩子还小哩,完丧后便可入太学念书,若因这一念之差,便断送了一辈子的前程,王莽如何向泉下兄嫂交待?
他也想过将实情告知天子,求天子开恩,不归罪光儿;可他一旦说出这话,天子势必要问,“你侄儿小小年纪,为何恨你至此、有何理由想杀了你?”王莽又该如何回答?
光儿恨他确有理由,他挨这一刀,委实不冤。
那日他怀抱嫂嫂遗体回到家中,他老娘见此情景哭得撕心裂肺,甚至发起癔症来。
“我的孩儿,我苦命的好孩儿!天爷呀,那吃人的孽障,害死我儿不够,又把我姑娘也害了!”老娘直把脑袋往床柱上撞,王莽心痛如绞,死死抱着她,却听她口里不住咒骂什么“孽障魔头”,说“那畜生害死我儿,如今又害我姑娘”、要“天降响雷劈死了他才好”。
起初王莽以为娘是在骂他,便痛哭着认罪,说不该招惹小人、不该带嫂嫂入宫。可他娘却抱着他哭求:“莽儿啊,你可别再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别叫那畜生把你也害了!”
王莽这才听出,他娘骂的不是他,吃人的“孽障”另有其人。可他娘心神已乱,他再追问,却问不出什么来了。
次日,班伯、班斿两兄弟闻讯赶来帮忙。夜里守灵时,三人围坐在火盆旁为王莽嫂嫂烧送。班伯触景生情,想起王莽阿兄王永去世时的情形,禁不住落泪,哀叹连连。
王莽想起阿娘的话,便问道:“元卿兄可也是为我阿兄感怀?彼时我于太学修业,未能见我阿兄最后一面。想来我阿兄病得蹊跷,此中可有内情?为何我阿娘说他是被人所害?”
两兄弟相视欲言又止,班斿拍拍王莽肩头,轻叹道:“斯人已逝,陈情旧事,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