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不生气了,嗯?”刘傲在他大臂上轻拍两下,转身指着满地木箱笑道,“干你的活儿吧,攒这两日,快搁不下了。”
王莽便收了心,兢兢业业从早忙到晚。天子依旧哈欠连天,打了一个又一个盹儿,传来一样又一样糕点瓜果,却没给王莽添什么乱。
每当王莽念完一本、请他定夺,他便讲几句和稀泥的车轱辘话——这是他酒后在长信宫撒泼打滚时,太后教他的“为君之道”。
待到日薄西山,暑气消散之时,本已处置完大半,仅“奏”箱中仍余浅浅一层。公孙澄轻声告退,去传晚膳。
人一走,刘傲腾地从龙椅上窜下来,使手臂勾住王莽肩头,凑近与他低声耳语:“那日何人给朕下药,巨君可有想法?”
说起这事,王莽不免想起那晚天子的旖旎情态,禁不住红了耳根。
刘傲见他只顾发愣不答,催促道:“说呀!”
“兹事体大,臣不敢妄加猜测。”王莽垂头道,“谋害天子,罪不容诛,按律当灭九族,株连朋党,以儆效尤。”
刘傲一听,不禁倒吸半口凉气。无论下药之人是不是张放,搁现代,顶多判个三年五载的,罪不至死。他一个从小受唯物史观教育的红色青年,哪干得出这种朋坐族诛的暴君之举?
更何况,株连张放的“朋党”,岂不是淳于长也要跟着获罪?那天酒宴上那么多人,甚至莽子哥也逃不了干系。
刘傲鼓着嘴叹了口气,便伏在王莽耳边,将淳于长向他禀报的那套故事述说一遍。
王莽听罢,便知淳于长存心糊弄天子。照他所言,是刘珏大义灭亲,招认其父图谋不轨。可圣人有云,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亲亲互隐,乃人伦纲常,刘珏对其父的指控,按律不得采纳。这事儿若诉到大理寺,当堂便会被驳回,刘珏还要受重刑以示惩戒。
更何况,事关刘姓宗亲,此事一发,必定朝野震动,非同小可。淳于长人情通达、处事圆熟,即便真是刘珏下药,他也决不会撩蜂吃螫、捅此大娄。
“此事颇为蹊跷,陛下明察。”王莽早看出天子糊涂,只得冒险说得明白些,“若真是刘珏,无论他是否咬出刘元,注定一死,何苦多此一举,令其宗族覆灭,得不偿失。”
淳于长同为王家小辈,王莽不好直揭他面目;又见天子直到此刻仍不提“张放”二字,只道天子仍对那妖人心存怜惜,心中不免恼火,不愿多言。
刘傲又问了几遍,王莽仍一味强调“此事非同小可”,不肯给个明确的回答。刘傲着急起来,两手掰过他双肩,与他郑重对视道:“实话同你说,朕不想牵连无辜。朕也不知何人可信,唯独你……”
偏偏此时公孙澄传了膳来,刘傲赶忙撒开手,清清喉咙背手回到御座之上。
“陛下辛苦,该用膳了。戊时三刻宫门落锁,不知今夜王大夫可留宫否?”公孙澄仍是一脸恭顺,笑眯眯和声细语。
刘傲赶忙“哦哦”两声,冲王莽道:“时候不早,朕就不留你用饭了。巨君——”似有许多话堆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补了句“明日朝上见”,怏怏目送王莽行礼退下。
王莽踏着落日余晖自东华门出宫,在华灯初上的长安城中踱步缓行。一天一夜,从黄沙漫天的军营,回到香风彩绘的未央宫,他的心起了又落,终究是怅惘难平
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王莽质问自己。此番得官光禄大夫,连升三级,登入庙堂;且不用屈身侍主、遭人唾骂,夫复何求?天子着实待他不薄,既已决定“就此翻篇儿”,不要他伺候了,却仍为他着想,给他这样的体面,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天子性情多么痛快敞亮,拿得起、放得下,几天前还涎脸缠着他,如今说翻篇就翻篇,坦坦荡荡要与他做兄弟,他心里却不知在失落什么。
回到自家简朴小院儿,嫂嫂已伺候阿娘与小侄儿睡下,王莽往灶上拾掇剩饭剩菜,胡乱吃了一顿,便来到庭院里,拾起嫂嫂浣洗了一半的脏衣,挽袖劳动起来。
溶溶月色下万籁俱寂,王莽双手浸泡在水盆里搓洗,眼前不期然浮现出公孙澄爬上龙榻、拉合珠帘时那抹娇羞的甜笑,顿觉酸心透骨,后槽牙都软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