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玉京。
今年的中秋宴比以往都要热闹。许是因为前阵子接连出了事,众仙越是提心吊胆,放松后玩乐的热情就越是高涨。
大殿中央置了张八仙桌,上头摆了个硕大无比的月饼。
此饼乃众仙一同进贡,为讨诸余欢心,纹样印的是风凛凛的天君像。然而尴尬的是,月饼需要分食,于是诸余从脸开始被切成均匀的小份,大家七手八脚一顿拿,拿完后便只剩下半个鼻子,看着像是呼吸不畅。
酒桌上搁着凡间的节令鲜食,萝卜、嫩藕、毛豆、石榴、甜枣等皆有,都是宸衷差人提前采办的。虽说是凡人家的平常食物,在玉京却不多见,大家欢喜得很。
诸余侧卧在屏风后头,就着殿中喧闹,慢悠悠啃完一只螯蟹,又拿苏叶汤净了手。末了探头张望,奇道:“宸衷,扶疏那小子跑去哪了?这么多好吃的,居然都没把他哄来。”
“早先听朱明神君说,山主和玄英神君下界游玩了。”宸衷嘴里塞着甜瓜,腾手给他添酒,“想来是在天上憋了许久,嫌闷了吧。”
诸余点点头。半晌,忽地反应过来,更奇了:“玄英居然会答应下界游玩?本君没听错吧。”
“估计是被山主给忽悠了。”宸衷笑着掰下一根蟹腿,剥了壳放进诸余碗里,“山主那么爱玩,又惯会讨人喜欢。哄着神君同他一道,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诸余:“呵呵。”
……
扶疏在槐江的秋风中打了个喷嚏。
“谁在说我坏话?”他揉着鼻子。
沉冥坐倚江边亭,抬手递给他一杯清液:“风凉,暖暖身子。”
“这是什么?”扶疏接过抿了一口,咂咂嘴,“好香啊!回味尤甘,不像是枕泉醉。”
“月桂瑶。”沉冥握盏轻晃,金桂小而饱满,在酒中荡漾,“槐江一向以枕泉醉闻名,却少有人知,这月桂瑶才是时令佳酿。”
“援骥斗兮酌桂浆[1],舒坦。”扶疏一口闷完杯中酒,还嫌不够,干脆直接抓过酒壶,咕嘟咕嘟仰头痛饮。
一壶酒见了底,他才意犹未尽擦擦嘴,道:“果然是佳酿。不过哥哥,你又不爱喝酒,怎么知道这些?”
沉冥:“你爱喝。”
扶疏眨眨眼,偏开脸去看江水。佳酿上头快,他隐隐觉得耳根开始发烫,拿手揉了揉。
崖下惊涛拍岸,大有吞天沃日之势。遥观槐江,犹似玉带挽腰,而近处飞沫胜雪,水雾撞击崖壁,蓬散在半空,江边小亭宛如被拢在雨烟中。
扶疏深吸一口清凉,颊上微醺被拂散许多,满足叹口气:“素来听闻中秋宜观潮,一直想找机会亲眼见见。今日一见,确实不赖。”
“你常年在凡间,机会应当很多。”沉冥问,“为何从没来过?”
“青梧恋家,不肯离崇吾太远。”扶疏把玩着空酒壶,“我嘛,一个人也懒得跑。就近寻个山头,看看月亮喝喝酒,够自在了。”
“月下独酌,不寂寞么?”
“习惯了。”扶疏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我从前总爱想,世人都道神仙好,好什么?不老不死,每天像我爹一样游山玩水,影子都见不着半个。我也试过那样活着,刚开始感觉是挺好。但时间一长,”他摇摇头,“没意思。”
这是实话。
活着最有意思的时候,是化卿在崇吾山的日子。
扶疏答应过化卿,要带他去游历各个地方,尝遍人间各种新鲜事。钓鱼骑马,放花灯,猜灯谜,观秋潮,吃月饼、粽子和元宵,只要是凡人爱做的事情,他们统统都去做。可惜那时总以为来日方长,加上山中时光惬意,两人约定好的事便一拖再拖。
拖到只剩下他自己。
之后扶疏消沉了很久,始终不愿再踏出崇吾山一步。漫长年岁渐渐抚平伤疤,他偶尔也尝试过下山,带着腰间的小香囊,独自去履约。
刚开始确实新鲜,被凡间的琳琅满目分散了注意力,似乎忘却了痛苦。但一个人晃荡了一段日子,越发觉得无趣,便又一头扎回了山里,不再问世事。
直到遇见了沉冥。
此刻望着汹涌江潮,扶疏心中却很宁静。
沉冥就坐在旁边,纵使脚下风波万钧,扶疏也觉得安稳的很。喝桂花酒有意思,观潮有意思,只要是和沉冥一起做的事,都有意思。
斯人已逝。
化卿希望他高兴,他如今和沉冥待在一起,确实高兴。他给了化卿一个交代,也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一切困苦已是过去。往后种种,都是属于他和沉冥二人的回忆了。
“在想什么?”
沉冥的声音将他从神游中拉回来。
“在想,”扶疏抬眼轻笑,“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做神仙这么有意思。”
“潮要退了。”沉冥起身,“走吧,带你去看个更有意思的。”
“什么?”
“祭月燃灯。”
……
二人来到姬尾时,暮色已深。
上回他们来这里,正是中元花灯节。氛围虽说喧嚣,总掩着难以言喻的悲戚,叫游人心绪复杂。
这回却全然不同。
长街两旁皆是店家,铺子用烛灯和绸带结饰,叫卖的多是新酒和各式月饼。[2]扶疏顺街逛着,随手捞了几壶不同的桂花酒来喝,口感都比不上月桂瑶。他忍不住想,沉冥该不是把凡间酒酿都一一比对过,才挑了个最好喝的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