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历任大教宗的身形渐渐淡去时,戚明漆知道,星辰的传承,结束了。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在这个地方,时间是不存在之物,所有的一切,仿佛被封存在与世隔绝的冰下。
而他,终于可以从这里离开了。
穿过镜子一样的水面,眼前是耀眼的万丈光芒,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戚明漆抬手挡在眼前,一头浮出水面,意识却逐渐飘散开来,陷入一片混沌。
不知过去多久,戚明漆被一阵哭泣声吵醒。
他睁开眼,和坐在床边哀哀切切哭着的美妇人目光正对。他有些迷茫:“你是谁?”
“小七,我的宝儿!”美妇人猛地扑过来,将他搂在怀里,又哭又笑,“是娘亲啊,娘亲都不认识了么?大夫!大夫!赶紧叫大夫,再把老爷叫来——”
……
一阵兵荒马乱后,戚明漆靠在床头,望着自己缩水的小手小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已经有过穿书的经历,所以,他对自己的现状接受能力特别好,稍加思索便想明白,他这肯定是穿到戚小七小时候来了。
眼前这位眼睛都哭肿的美妇人,一身精致华美的打扮,应该就是生养他的戚国公夫人。率先冲进屋里来的大夫在替戚明漆把着脉,房间宽敞明亮,布置得非常好看,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配置。
戚明漆心里有了数,此时的时间节点应该在戚家灭门之前,那就是说,他不但有机会阻止戚家灭门,说不定还能提早找到厌,赶在他前往上北朝之前,改变厌的命运。
戚明漆这会儿还有些头晕,从戚国公夫人与大夫的对话判断,他先前贪玩落了水,受惊受寒后昏迷好几天,戚国公夫人最是疼爱幼子,既是寻医问药,又是求神拜佛的,总算将他守着醒来了。
不多时,戚国公与戚明漆的好几个哥哥姐姐们陆陆续续赶了过来。这对夫妇不但感情好,而且非常能生,结婚二十年,戚国公还总替南威帝在外打仗,但这并不影响他们育有七个子女。
戚明漆现在就是最小的那个,刚过五岁,整个戚国公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全都宠爱他。
尤其是他娘国公夫人,恨不能把这个宝贝疙瘩随时挂在腰间带着。这次一听说他落水,当即昏了过去,叫人抢救好久才苏醒过来。
戚国公刚过四十,正值壮年,常年在沙场摸爬滚打,一身华服都掩不住的悍匪气质。听说小儿子苏醒,他大步从外面走进来,将夫人搂在怀里细声宽慰,好说歹说,总算是哄好了哭哭啼啼的夫人。
不过戚国公似乎心里有事,他人在戚明漆塌前,眉头却紧皱着。将夫人安慰好之后,他便有些坐不住,起身将手按在夫人肩上,轻声嘱咐她:“夫人,七儿有你照看着,我放心,我还有别的要紧事,必须现在赶过去。”
戚明漆听见他俩窃窃私语,脑子里的雷达猛地响了。
不等夫人给出回答,他便从床上坐起来,稚嫩的声音大声质问道:“你是不是要进宫?”
“你怎么知道?”戚国公的注意力被戚明漆吸引过来,他松开手,走向床边,“乖七儿,爹这会儿有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进宫一趟,你且安心把病养好,爹晚点回来陪你玩。”
“不准去。”戚明漆很从容地告诉他,“你这一去,整个戚国公的人都要死。”
戚国公哑然,用一种很震撼的眼神望着他。
整个屋子里都安静了下来,他那些跟着跑进屋里来看他的哥哥姐姐们全闭上嘴,所有人都在看着戚明漆,神色发怔。
见他们都不说话,戚明漆又道:“我知道你良心有愧,想要弥补挽救,但不能以这种方法,就算不为你自己,为了戚家几百号人,你也该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戚国公最先从怔愣状态中走出来,他满脸凝重,朝戚明漆问:“你知道我要去见谁?”
戚明漆懒得跟他兜圈子,直说道:“你想去把厌皇子偷出来。”
戚国公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抬手捂在戚明漆嘴上,拿眼神示意夫人将孩子们全部带出去。
等到其他人都退出屋子,戚明漆将他爹粗粝的手掌掰下来,神色有些不满地撇撇嘴。
戚国公看他的眼神越发古怪,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他问戚明漆:“你……你是小七么?”
“我当然是小七。”戚明漆道,“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天极辰星教的大教宗。”
戚国公显然懵了:“什么……宗?”
“天极辰星教的首领,大教宗。”戚明漆耐心又说了一次,“爹,你现在暂时不要考虑进宫偷皇子的事情,这件事交给我来计划,我会替你实现愿望。你现在要做的,是先派人联络天极辰星教的教司长,叫他秘密来见我。”
这番过于匪夷所思的话,让戚国公很难接受,他也没办法相信自己五岁的幼子,会是什么天极辰星教的首领,甚至可以替他谋定大事。
思来想去,他反倒认为,小七这是落水后发烧,烧坏脑子,说起了胡话。
“我没有烧坏脑子,我说的全部是事实。”戚明漆依然很淡定,“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戚国公问:“如何证明?”
戚明漆从床上跳下来,站在窗边看了看天气。此时正是初冬,雨季已过,天气变得干燥,很少有下雨的时候。
“我会作法。”戚明漆慢吞吞地道,嗓音是小孩子特有的软软糯糯声,语气却带着一种端庄威严,“待我作法后,明天便会下雨。”
“这不可能。”戚国公想也不想便否认了,“这会儿可是冬天,天上也没有云,怎么可能会下雨?”
“你不信,那我们明天拭目以待。”戚明漆甜甜地笑起来,“我会向你证明,这就是我作为大教宗的本事。”
次日白天一直都是晴空万里,别说是雨,连一片云都没有飘来。戚国公正想着自己也是蠢,怎么就信了一个刚从病中醒来的五岁孩子的话,谁知到了晚上,庭院里便淅淅沥沥打起了雨滴。
虽然不大,但依然是一场雨。
戚明漆裹着他娘亲手做的狐裘外衣,坐在屋檐下,拿小小的手掌接了一捧天降的甘霖。
好吧,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法术,只是对天气的预判而已。作为经常在外奔波的测绘人,早已具备各种预测天气的经验,拿来骗骗古人,还是很好用的。
戚国公像一阵风从外面卷了进来,头发被雨滴浸湿,身上散发出寒气,走到戚明漆面前。他刚想抬手在小儿子脑袋上捋一把,又想到小儿子说自己现在是“大教宗”……那只手悬在半空,而后收了回去。
虽然不太清楚大教宗到底是什么身份,不过戚国公直觉,他恐怕不能这么随意地对小儿子动手动脚。
倒是戚明漆主动朝他伸出双手,抱着父亲的手臂蹭了蹭:“爹,你不用担心,我还是小七。”
他从小便没了父母,先前穿进书里来,以“戚家小七”的身份存在于这个世界,戚国公夫妇也早早地去了。但他内心深处终究渴望着父母之爱,如今上天给了他这个机会,他当然想要好好珍惜。
戚国公了然一笑,俯身将小儿子抱起来,搂在怀里,自己坐在先前戚明漆坐的地方,跟他道:“爹已经派人前去联络天极辰星教,很快就会把你的信递给那位什么教司长。”
戚明漆随意地点点头,又问:“厌和月言公主现在如何呢?”
一听这二人的名字,戚国公脸上的笑意淡了:“非常不好。”
“这会儿进入冬季,南北双方各自休兵整顿,等到开春再战。皇帝为了保证胜利,令各地进贡少年少女,向月言公主血饲……”
戚国公摸着戚明漆毛茸茸的小脑袋:“爹这么着急,就是生怕晚了一步,让小殿下和公主陷入万劫不复。”
“爹,不必担心。”戚明漆垂下眼,“等我回到天极辰星教,我自有办法。”
消息递出去两天后,教司长便带着若干教司与教众秘密进入戚国公府,带来了星卷长河的指引与证明。他们对戚明漆自称是大教宗没有丝毫的怀疑,而后在府中进行了简单的加冕仪式。
如今朝堂上的主子还是南威帝,厌的亲爹南赫帝,现在还只是个不怎么起眼的皇子,戚明漆算算时间,估摸这会儿南赫帝还在忙着跟自己嫂嫂,也就是后来的贵妃偷情。
南威帝倚重扶持自化自在密教,天极辰星教在下南国的日子便不怎么好过。要想让厌和月言公主摆脱密教的控制,同时提升天极辰星教在下南国的话语权,还是得扶持南赫帝上位,让他以皇权压制密教。
戚明漆并不担心南赫帝上不了位,他这些年来又是娶华氏之女的,又是忙着跟东南世家勾搭的,该做的准备样样齐全,只是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在民心所向中,将自己的亲哥弄下皇位。
为了厌,戚明漆决定要推南赫帝一把,让他提前坐上皇帝的位置。
他交代教司长回去后派人与南赫帝暗中接触,建立联系,并适当向南赫帝展现“神迹”,最好让他心甘情愿地信服天极辰星教,为之后戚明漆亲自去见他做准备。
他一手安排着南赫帝上位的事儿,另一边也没忘记让他爹带他进宫见厌。
厌这会儿应该是十岁?或者十一岁?还是个半大的少年呢。
被戚国公抱着进宫路上,戚明漆一直都在想着厌。
他会见到一个怎样的厌呢?
不知是否是在密教暴力与血腥的影响下,南威帝性情变得十分古怪,宫里的氛围也非常压抑,空气中隐隐约约混着一股不祥的血腥气,来往的宫人稀少,偶尔碰上那么一两个,也是神色惶惶地低着头避让。
如今是月言公主在承受血饲,对于南威帝来说,厌就是个没什么用的小孩儿,随手丢在密教旁边的某座废宫中,几乎没人过问。
戚明漆和戚国公进去时,差点到十一岁的厌正在后院自己洗衣服。昨晚刚下过雨,后面连着几日温度都很低,他却半点不怕冷的赤着上身,独自在冰凉的井水里折腾。
对于此时的厌来说,戚国公和戚明漆都是陌生人。戚国公顾忌厌可能知道是他带兵灭了九黎,没仔细介绍自己的身份,反倒惹来厌警惕的目光。
戚明漆默默对自己五大三粗不会说话的爹翻了个白眼,从他怀里朝厌伸出手去。
正在怀疑戚国公身份的厌愣了一下,他不知道戚明漆想做什么,又怕戚明漆从戚国公怀里摔下来,想伸手接不是,不接也不是。
“愣着干嘛?”厌听见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朝他嚷嚷,“赶紧接我啊。”
厌:“……”
理智告诉他,凭什么要听一个小孩儿的,但身体却很诚实,快过脑子将戚明漆接了过来。
戚明漆伸出小手,在厌赤着的腹部摸了一圈,皱眉:“老公,你腹肌呢?”
厌沉默了好一会儿:“你叫我什么?”
他看起来有些混乱:“你又是谁?你们到底是谁?”
“我是天极辰星教的大教宗。”
戚明漆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准备趁着厌没那么懂事,先把便宜占尽:“你可以叫我……嗯,叫我大教宗叔叔。”
厌:“……”
戚国公:“……”
厌搂着戚明漆,看他就高过自己腰间一丁点,生得精致乖巧,又被戚国公夫人精心打扮过,在他怀里就像个贵重的瓷娃娃。反观他……
厌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皲裂的手藏了藏。
他这时候还没怎么接触血饲,除了气质稍微阴沉些以外,精神倒还算稳定。戚明漆已经观察了好几眼,比起先前那个他熟悉的厌,眼前的厌少了狂躁、阴鸷,只是一个普通少年郎。
虽然眉眼十分稚嫩,但还是很帅,不愧是他老公。戚明漆一边美滋滋地想着,一边牵着厌收在身后的手:“这段时间,我就跟你住在一起啦。”
厌和戚国公异口同声发出两声惊叫:“什么?!”
戚国公蹲在戚明漆面前,急得抓耳挠腮:“七儿,这可不行啊,你看这地方条件这么差——”
他将废宫打量了一圈:“要什么没什么,你住着不舒坦不说,而且爹要是就这么回去,让你娘知道爹把你自己丢这儿,她不得念叨死我?”
戚明漆嫌他啰嗦:“你等会儿回去,把府里的人给我送几个过来,再把我的东西拿来,不就完事了?我哪里一个人在这里,厌不是也在?他会照顾我的。”
戚国公拿求助的眼神看了一眼厌。
厌想,这个男人应该是想要他劝自己儿子不要留下。但他冰冷刺痛的手抱着小孩子温热柔软的身体,娇嫩的指腹在他结痂的伤口上蹭来蹭去,留下余韵绵长的酥麻感,他忽然就不太愿意放手了。
他这短暂的十余年人生中,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失去家园颠沛流离在外,见过太多人心冷暖,身边的人总是来去匆匆,谁都没有问过他,是否需要一点贴心的温暖。
而眼下,他曾经在心里隐秘渴望过的东西,就这么主动投入他的怀里,他有什么推开的理由?
沉默许久后,厌才开口道:“我……我会好好照顾他……”
最后,戚国公满脸崩溃地一个人走了。
这时候,厌才犯了难,抱着戚明漆有些束手无策。
话是信誓旦旦地放出去了,他会把人照顾好,但这里的环境贫瘠简陋,他该拿什么照顾人呢?
厌朝怀里的戚明漆道:“我先抱你回屋休息好不好?等我把衣服洗完,再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