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吝啬说话的人在她身旁坐下了,浮舟听见了衣衫堆叠摩擦的响动。
她想,这个男人还能跑来跑去还不引得注意的哦,大概是本来就在末座周围徘徊,现在也挤不进上等座间的次等客人,或者陪衬。
不过他身上没有酒气,浮舟嗅到,所以不是来蹭喝的。
浮舟知道,只要人在边村,哪怕是做上了这里德高望重的乡绅,那也还是和王公贵族没缘分,都是乡下人。
那人声音虽然低沉,口音也不熟,那也大概不过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家伙。他说话也很简短,这次说:“是。”
她就和这个人攀谈了起来:“我可不喜欢这个家伙了,他笑我眼瞎。还笑我--”也罢,琴艺不够艰深这种丢人的事情也不要自己揭短,浮舟想了点别的事情。
她断言说:“这人下辈子会做苦工,给人抬轿子。”
对方兴许是觉得浮舟对一个已经死掉,尸体还没远去的家伙太不客气,因此没讲话。但听声音,他也没走。
浮舟就整整衣襟,默然地坐在原地,努力分辨陌生的声音,听听她心心念念的武人在哪里。
结果等到有人死了,还是没听见宴会的主宾说话。她知道不是那样,可还是忍不住疑心,这两面宿傩总不至于是个哑巴吧?
席上流行的话题已经从小城经济到了哪个舞女最颜色亮丽,谁又要和谁好上一晚上,多无聊的话题。不过想必这也正是没有生命之忧,又没有饥亂困扰的人会考虑的。
在这屋子里浮舟是最孤独的,他们所有人,再不堪,哪怕做侍婢做奴仆,也好歹还有一条命可挥霍。她的却还牵挂在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家伙身上。
浮舟好看的眉毛没被一根根拔掉,现在凝聚成忧愁的形状。
兴许旁边的那个陪客看她可怜,又用一副有兴致的腔调缓缓而言:“怎么,兔死狐悲了?”
“兔子死了,狐狸为什么要难过?”一条食物链上的事情,浮舟循着声音来的方向,现在对方似乎在她后头,她不便扭头,只小声说:“把它吃掉才是第一要务。”
隔了一会那个人才告诉她:“物伤其类。”
这话说的,狐与兔怎么算一类呢?只有猎人才这么想。它们都是猎物。
乡绅自以为是的幻想,浮舟不打破,她歪着头乖乖领会,做出认真的样子:“大人,受教了。”
男人最爱听的话有一句就得是这个。
结果对方讥讽她敷衍,装都装不像:“你没长眼睛,所以瞧不见自己拙劣的表情。”
拙劣?这人还嘲笑她没眼睛!
浮舟不反驳,但也扭过头去不理那人了。心情不愉快,他以为他是谁啊!她就在属于自己的、无人领会的末席独处。
到了月上枝梢的时候,宴会行将结束,浮舟本该和舞女酒侍一同离开就寝的,结果已经快要触碰到露寒霜重的夜间空气,却有人留住了她。
响起的是那个刚才和她搭话又嘲笑她的声音,慵懒,随性:“喂,那边那个盲女。你留下。”
但听方位,这会那个人的声音怎么又跑到席中去了,变幻莫测的。浮舟方才为了不搭理他也不再碰到他,还把背挺得直直的,三层衣裳就在她身上妥帖地贴合身段。
就这么保持端庄的仪态坐了小半晚,现在腰都有点痛了。
搀扶浮舟的人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浮舟也照做,向声音朝向的地方恭顺低首,衣领后露出一截光洁白皙的后颈。
她低头的时候没有一绺发丝落下额头,整洁而体面。
“宿傩大人,这是一位根本不谙此道的乐师。”这是主人在酒气中慢半拍的声音。
嗯?宿傩?
两面宿傩?
这浮舟可不困了,不过她也瞧不见什么东西,就继续站在原地顺从地等待一群狐狸安排她这个兔子的命运。
主家推荐了好些当地有名的女人,甚至推举了自己常联系的花魁。浮舟心想,这可是好倒霉的花魁,往日夜里多少也免不了郎情妾意互诉衷肠,搞不好再来点恨不得死在她身上的豪壮言语……结果今天就被客人当人情推荐出去了。
管她花魁还是舞女,其实都不愿意做这种风险大的活计,哪里比得上她!浮舟愿意啊!一听到宿傩这个名字立刻就自愿了。
“无碍,这个女人--”然后浮舟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面响起,故意吓她一样,还重重叹了一口气:“也还凑合能看。”
他的速度快极了!搀扶她的人因为惊吓而后退半步,然后更是扑通一声跪下,听衣衫摩擦的声音,那人甚至匍匐在了地上。
或许还因为担心惹怒了客人,还在瑟瑟发抖呢。
浮舟听见了有东西被一脚踢开然后撞到墙上后木头断裂的砰砰声音。然后是磕头的咚咚。
随即,她被一只手揪住了后脖子,用力的力道捏着她的皮肤,痛得她只能随那个无礼的两个手指往后仰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