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魏郁春自清辞别而去,她带上那卷秘术古文没入了一座僻静的书院,几位宅子里最有才华的画师端坐其中,和她互相切磋起思想。
杜家老爷和杜夫人去理宅中内外务,留了杜明堂还在议事堂内,跟关阇彦对座而谈。
杜明堂沏了一壶茶,刚从隆安寺那头带来的上等禅香茶,屋内飘雾不断,缭绕在杜明堂那张带着狡黠风味的俊逸面容上,完全一副奸商附庸风雅时的模样。关阇彦蔑着他烹茶享受的动作,白了一眼。
此时,杜明堂眼都不抬一下,神色自洽,方才一桩桩事情办得颇合心意,他沉重的心思放下,当然急于享受享受了。
对比下来,他倒是很不理解关阇彦那副活似被人欠了债的死脸色。
他推了一盏茶过去,喊他:“都督,我瞧三个诸葛亮都抵不过一个冯姑娘,你说,我要不要把她招进府中当门客!”
关阇彦冷笑一声,对他天真的念头不理会,他比谁都清楚,魏郁春是拴不住的鸟兽。
“对了,李家跟周家的纠纷,你还知道多少?听说,李家觉得周家先发制人、血口喷人,所以立马赶了二月春闱的风头爆出了周尚书滥用职权、徇私舞弊之事?”
“我记得不错的话,朔州府涉案官员好像有个姓魏的?”
杜明堂愣住了,忙一副急于打听的模样,钻研起来:“阿彦,你何时还得空去查这个了?这案子涉及的人多得数不过来,光是京城少则也有五六十名大小官员,朔州府的还得往后排排,别是排到几百号人后去了!怎么个事,是不是又有新线索了?”
关阇彦收敛神色,整个人都像极了一座不容侵犯的神圣雕像。他放开抱胸的双臂,交叉在桌案上,竟有些正襟危坐的意味,见他如是,杜明堂也不自觉地收住了身上满溢的轻浮之气。
“没有,我没去看,只是想到魏澜清她爹不就是朔州府的魏学士么?他自己的官名就是挂的虚名,少了谁都少不了他。”
杜明堂听出他气息里微不可察的愠怒之意,不解:“你不是对魏氏有好感吗?怎么对这位未来的老丈人敌意这么强?”
要知道,关阇彦之前可是打算婚宴揭开关昀洲身份取而代之的!
但现在冒出了更棘手的周裕之案,在关昀洲找到周裕之前,换身份是急不得了,把别人的妻子接手过来的荒唐念头自然也得搁置搁置。
杜明堂转了转眸子,寻思着,莫不是关阇彦看开了,不打算继续那个憋屈的计划了?
关阇彦这人恨屋及乌是常态,他都要针对魏仲傅了,怎么可能还对魏澜清有好脸色?那他之前还不肯人说这女人的坏话呢!
莫不是春桃酒宴的丑闻让关阇彦对魏澜清彻底失望了?不对,关阇彦不是那种爱听信谣言的人,不亲自接触,他不会随意改变念头。
哦……那就是冯姑娘上了力度,把关阇彦又迷住了?让他改变了想法?毕竟他看这俩人最近的相处状态的确是有些微妙。
杜明堂头脑风暴,觉得关阇彦的心思简直比女人还难猜。
关阇彦不作正面回答:“你去看看,是不是有这号人?把魏学士买官卖官的证据一五一十都收录下来,留作备用。”
此时,他便已有三分对魏澜清身份的怀疑了。
杜明堂听出来他的决心,也明白他这是要置魏学士于死地的意思了:“行。”
“另外,明日多派些人手过去,都换成身手最顶级的,好护得冯迎春的安全。”
杜明堂惊掉下巴:“你让冯姑娘去干嘛,很危险好不好?等等……我们好像也的确没有其他选择了。”
关阇彦托住了他要掉下去的下巴,纤长有劲的手指抵在他的颌下,一番嫌弃后又收手回来,喜恶不定的。他目光凌厉,其中蓄满了七八分的肃重,余下的几分竟是几股惹人胆寒的杀气。
他语气的漫不经心,反而加重了他的恶意:“我想亲眼看看冯迎春对峙魏澜清的样子。”
婚宴前夜。
魏澜清住着的屋子还发出阵阵瓷盘璃器碎裂的声音,婢子们大气不敢出一个,只是一会儿跪着一会儿匍匐着,求夫人不要罪怪她们不长眼的举动。实际上,她们照常服侍人,也没想过原先知书达理、模样亲人,性格温顺又处处跟人谦和礼待的才女魏氏怎么就这样突然性情大变了。
自从春桃酒宴后,魏澜清的状态就越来越差,缠着府里的人带着她去找未婚夫。
但说实话,大户人家都讲究礼仪,纵使是家风开放的关家,也不至于容忍在婚礼前几日就要跟新娘见面回礼的晦气事发生。
前些日子,魏澜清胡闹不已,她听到春桃酒宴上的风言风语,难以接受,要找夫君问个清楚——当时隆月街樱楼脚下,夫君提灯对情的人为何不是她。
关昀洲原先愿意搭理几下,可到了日子便一再以习俗忌讳之由推脱见面。
关昀洲本就因为春桃酒宴失手的事焦头烂额,想着未婚妻是才女的身份,夺下魁礼本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谁能想到半路会杀出来个来路不明的伪装成“钱雀”的女子,坏了他的计划?
不仅如此,魏澜清在酒宴上前后判若两人的丑闻也迅速在京城传开了。现在逢人就被问候上几句讥诮的话,实在是老脸挂不住。
他也苦恼,为何当年风中韧竹般的佳人,会突然变成这副他快不认识的模样。还有,哥哥的未婚妻为何会如此埋汰?
他头一次觉得,抢走哥哥的东西也并不是一件全然舒心的事。
他是觉得春生才女耀眼过,但对他来说,夫妻之名本就名存实亡。他对魏澜清并无情谊,在这个女人身上,他看到的不过是对哥哥无与伦比的嫉妒心罢了,而这些嫉妒心唆使着他对这个女人生出一种过于窒息和疯魔的执念和控制欲。
哥哥的东西,他都想要抢走,并占为己有。
便是哥哥的身份、容貌,他都想要贪婪占据。
他不甘心为什么自己会是这样的身世,他宁愿那个痨病母亲不要生下他,他受尽苦楚,父亲不认,被送去他户又在嘲笑声中被退回。
他好似根本不是个人,而是个供人取笑的物件,来来回回,辗转反复……
他叫关昀洲,他姓关。关阇彦也姓关,凭什么,他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重视,凭什么他才是天之骄子。而他却是个父亲认都不敢认的私生子……凭什么人与人的差距会这般大,哥哥一个时辰内便能学会的东西,他却要仔细钻研小半个月才能学上个皮毛,父亲便是看透了他那平平无奇的资质,才会对他分外宽容,可这份宽容对他来说,就是耻辱。
他踏入内院,连扫水的婢子都会背地里嘲笑他,说他这个表亲是个没人要的孩子,可怜寄人篱下这么多年,偏偏又资质平庸,在宅子里被当作女眷一般养大,真是毫无作为。
跟他比起来,刚随父出征归来的安南都督多么耀眼啊……
说到哥哥,小时候,他可没少受他的罪,哥哥本性跳脱傲纵,又睚眦必报,眼里像是容不得一粒沙子。论起挑人毛病,他是第二谁敢自居第一?
哥哥知道他的身份后,想过太多办法要将他赶出关家,他告状,说自己不听他的教诲,连一个最简单的剑花都挽不起来,在父亲面前羞辱他,说从未见过这般愚蠢的孩子,更是千般万般不愿承认自己竟有这样一个惹人笑话的弟弟。
这些话就像锥子一般,永远扎在了他的心里,永远都拔不开,钻心的疼,和受尽羞辱后脸上红辣辣的刺痛……他要如何去释然?
从小到大,世人眼中只有那个天之骄子,可偏偏那个天之骄子太过争气,他居然真是一点阴暗面都不曾有过。
而他呢?天人不公,叫他背负可耻的出身、平庸的资质和一切阴暗的事物,他将自己留在阴暗之中,阴暗成长了,他铭记自己的苦楚,他要让自己永远记得跟哥哥的差距,他要让自己一直因为看到哥哥身上绽放的无限光芒而感到羞愤不已。
世间所有的美好和光亮属于哥哥,从小长于晦暗地狱的他,如何不仰望?
如何不羡慕?
又如何不去嫉妒?
光暗之间,水火不容,他早已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和哥哥和解,即便随着时间的流逝,哥哥好似也的确理解到了他的苦楚,所以这个天之骄子开始可怜他了,可怜……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他。
哥哥这个别扭的性子总是不肯低下半分头来,看看他身下卑微而可怜的弟弟,是何等的泪容满面、何等的羞愤难当。
哥哥根本不理解他,所以他对自己的好,说白了,是赎罪吧?都是假惺惺的,他凭什么为了这些就要亲自拔出这么多年的痛苦?
那他妈的算什么狗屁的“好”!!!
世人都是自私的,哥哥亦是,他凭什么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可荒唐的是,他选择重生的方式却是鸠占鹊巢,他要如何为自己而活?他这一生被哥哥的光芒完全覆去,他执念太深,以至于,他亲手将哥哥送进象征坟墓的南禺时,他竟是悲喜交加的……那股癫狂的欢喜不过维持了一刹,他很快就被一种难以抽离的沉痛感和迷茫感吞没了。
十多年来,他好似一直都在为哥哥而活,他从不肯承认这一切,所以又如何改变?
他对哥哥早已生出畸形的感情,他要为自己而活?可笑!哥哥死了,他便又要将他所有的东西占为己有,好似这种占有欲便是他向世人与天公宣扬自己对哥哥依恋的表现。
没了关阇彦的光芒,他的阴暗何以生存?
他到死都不可能为自己而活。
他迟迟不肯承认。
龙凤双烛成簇成簇地树立在布置奢华的屋中,火红的烛光投射出纷扰而伟岸的影子,扑簌摇曳地晃荡在屋内被一群婢子簇拥的高个身影上。
关昀洲在婢子们的服饰下换上了喜服,一身朱色,将他那双浸满血性和疯鸷的眼睛衬托地活似一双玛瑙,他头戴鎏金玉冠,乌发高束。
他又望向镜中不属于自己的脸,将他的一身雍容华贵加持得活似神物。他举起手来,一只玉戒冰冷地触碰到了他的面颊,他忍不住弯唇痴笑起来:“便是哥哥的容貌,都是世上最难求的宝贝。”
可惜,这张容貌很快就要脱落了,他在颌下棱角的衔接处摸到了一处皱巴巴的皮,皮相的状态大不如前,不出意外,最迟五日后,这张面皮便不可能再用了。五日……五日……他怎么可能就在五日内就把隐华找出来?!
隐华为人神秘,若非用充分的条件讨好他,他是断不可能出世见他的,而他与隐华理不清的牵扯,还要从去年说起。
去年秋末。
他替哥哥来到朔州府相看未婚妻,一只神秘的信封寻上了他,他不明所以,将其展开,潦草的字迹书写着惊天大秘密,每一个字精准刺中他的心结,抵瑕陷厄下,他握住信封的手亦是越来越颤抖。
信中鄙夷了他的出身,强调了他与哥哥的天壤之别,辱骂他寄人篱下、毫无志气,分明很是羡慕哥哥所拥有的一切,却不敢与其抢夺。
哥哥就连相看的未婚妻都是惊艳四座的大才女,哥哥看似嫌弃,可到底还是故意派他过来顶替他的身份应付这场闹剧,哥哥那目中无人的性子若是当真不在乎这一切,他根本不可能听由父母的安排——关老将军唯将关阇彦当作关家未来的脊梁骨,关家这么多年愈来愈艰难的处境,还有圣人暗中窥视关家的心思,老将军从未与这个小儿子提及。
所以,他如何理解父亲跟哥哥的安排?
在哥哥眼中不得不臣服圣人所演的戏法,在那份信中扭曲措辞的影响下,成功被他当作了哥哥鄙视他、向他炫耀的做法。
他自困囚笼,束缚了自己的眼界,这便是悲剧的开始。
他翻看信封,底下还有一张用蚕丝布包裹的面皮,那是哥哥的面容。
信中说道,只需他戴上这张面皮,便不再忌讳哥哥的光芒,他会夺走哥哥的一切,成为天之骄子,而送信人承诺,只要他安安分分留在朔州府抑或是京城,他便能想办法遣走真正的安南都督,让他的哥哥远走他乡,死无葬身之地。甚至连跟哥哥最为较好的友人杜明堂也会被一并害死。
而他的父亲自也会被蒙在鼓里,往后就算瞒不下去,父亲得知心爱的宝贝儿子早就死了,自会把他当成关家最后的希望。
关魏联姻乃圣人所赐,关老将军再想不开也不愿让全家都犯上欺君之罪,届时,整个关家都会成为帮他维系身份的帮凶。
被抛弃的人,只会是关阇彦。
条件之诱惑,关昀洲只以为自己熬出了头,当然欣然同意了信中人的提议。
他戴上了面皮,模仿起哥哥寻日里的作风与举动,真是惟妙惟肖,大家都被自己骗过了,就连他自己都快沉迷其中,忘记了当初那个叫作“关昀洲”的人是何等模样了?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生出贪婪的面孔,不复从前。
熬过几个月,来年春上,关阇彦当真被忽悠去了南禺,而守在军营的友军左老都督自也被海患之事支开。关阇彦再无消息,他也听说他的亲信们皆已横死山中,不久后,杜明堂的死讯也传开来了。他就在京城,亲耳听着这些大快人心的消息。
他终于能分心去做另外一件事了——在大概俩个月前,他突然发现用以伪装面孔的面皮出现了裂缝,他不得不用皮胶将其粘好,可不久后,面皮碎裂的程度越来越大,已是无法挽回之事。他外出应付外人的时间不得已变得越来越短。
这时,他终于发现,去年秋末为其送信的人坑骗了他!
那个人就是为了利用他杀死安南都督罢了,他根本没有保证过这张面皮能用多久,他安逸太久竟忘记了这个隐患。面皮今日会碎裂,明日便会松动起皱,皆然脱落。他迟早有一天便会现出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