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像雪一样扑了人满身,记忆中那个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长辈却已被残忍杀害,付清衣肩膀上的陈年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记不清自己跪了多久,记忆越来越清晰,眼前却逐渐模糊,他仰起头,京城的大雪白如银沙,恍惚间,让人把皇宫认作了西北。
如果真的在西北就好了,那时候他还年轻,父母亲人俱在,故交旧友团圆,爱人虽在京城,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比现在近得多。
乐曲声打破了他的幻想,不知为什么,宫内琴声陡然增高,划破寂静的雪夜,付清衣慢慢清醒过来,舌尖漫开一片苦涩,遥遥看见窗户上那人的侧影。
他不明白,只是几年的光景,他所在乎珍视的一切都在迅速离他而去。
妹妹去世,他与宋闻薰大吵一架,恩师被害,宋闻薰连见也不愿见他。
他们一日一日地疏远,她也与记忆里的公主越来越不同。朝堂上他俯首跪拜的时候常常会有片刻怔忡,好像高堂上坐着的并非他的爱人。
他无数次暗自训斥自己不该这样想,她吃了太多苦才走到山巅,他应该心疼她的改变,而不是感到陌生。
直到现在,直到他终于有一天也要跪着一次又一次求她,他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她是君王,他是臣子,伴君如伴虎。
他的父母都死于这句话,他却因为与她的情意,轻而易举地忘了。
多么糊涂。
想通这一点,付清衣疲倦地撑着身子,肩上的旧伤口像是被寒气撕裂,疼得他额头上冒出冷汗,力气在逐步流失,他半边身子渐渐麻木,窗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一动不动,像是粘在上面的窗花。
宫内,宋闻薰表面上悠然赏曲,但眉心已经不自觉皱起了一道沟壑。雪声沙沙,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再大的乐曲声都盖不住窗外的风雪声。
她问:“几时了?”
李富答:“回陛下,子时三刻。”
宋闻薰深吸一口气,安神香就摆在她边上,她却觉得无端烦躁,不知又过了多久,她换了个姿势靠在软榻上,装作不经意地问:“付清衣还在跪着?”
李富向外看了一眼,道:“是,将军跪了两个时辰了。”
他是算准了她会不舍得他跪么?可笑至极。一股无名之火蹿上她心头,宋闻薰面沉似水,对乐师们道:“退下。”
乐师们鱼贯而出,目不斜视地经过付清衣,付清衣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攥住一个乐师的袍角,费力地问:“陛下可愿见我?”
乐师从他手里惊恐地扯回袍角,避之不及地后退了几步,仿佛他是什么沾了就死的毒药,一声不吭地匆匆离开了。
从乐师的态度就能看出来现在殿中皇帝的态度,付清衣脸上空白了一瞬,转头去看殿中,却发现殿中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殿门口,负手而立,无声地俯视他。
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宋闻薰目光一颤,她扫视过他身上的雪,没有出声。
付清衣看清了他的君王眼中的冷厉,看清了他的爱人神情中的压抑,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求陛下放过玄煞一营的将士们,放过李轩德的妻儿老小,重惩王之寰。”
他跪在地上重重叩首,麻木地把这句话说出来,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宋闻薰仿佛一瞬间丧失了对他的兴趣,最后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身进殿。
殿门关上前,她淡淡地道:
“看在付将军往日的功劳上,朕饶李轩德一家老小不死,贬为奴籍,流放千里。”
付清衣知道这是她愿意做的最大程度的宽宥,但他不肯就此停下,他膝行几步上前,声音干哑得不成样子,却依然努力地求她:“陛下,玄煞一营的其余将士们……”
宋闻薰忍无可忍地停下步子,声音森冷:“付清衣。”
“在今日之前,我以为我与你是同路人。”
付清衣瞳孔骤缩,猝然怔在原处,这句话落地,他浑身的血都被冻住,又在下一秒被滔天的怒火烧得沸腾起来。
“什么样的人才是陛下的同路人?”他咬着牙,轻轻地问出这句话。
周围的宫人不知何时已经退下,这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她高高在上,一尘不染,而他跪在风雪里,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付清衣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嗓音,他嘶哑地质问她:“王之寰?还是柳芳歌?亦或者你豢养的那些鹰犬走狗?他们与你才是同路人,对吗?!”
宋闻薰猛然扭头,眼底一片暗红:“你疯了!李轩德犯的是谋逆大罪!朕登基以来的第一场谋逆,若不重治如何压制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付清衣,你的奏折里把朕与殷纣之流并列,龙椅上若换个皇帝,你以为自己能好端端跪在这里!?朕能容你放肆已经是法外开恩!”
付清衣挣扎着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腿脚已经冻僵了,刚直起来就又跪倒下去,宋闻薰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又硬生生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她最终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静静地看着他一遍遍站起,跌倒,站起,再跌倒。
“我的确不配做陛下的同路人。”付清衣望了她良久,惨然一笑,“也许我错了,陛下想要的,是俯首帖耳的臣子,而非……爱人。”
最后两个字他抵在舌尖良久,说得很轻,很珍重,可刚出口就被雪盖住,模糊不清,所以她没有听清这句话,也没有询问,只是自上而下注视着他,她收了惯常戴在脸上的微笑,脸上的神情冷静到近乎绷紧,显得他愈发狼狈,他用手抓着须弥座上的柱子稳住了身子,让自己弯曲的脊背挺直,不至于在她面前太可笑。
宋闻薰看着他这幅样子,咬紧了牙关:“付将军,你说过会永远忠于我。”
付清衣仰头看了她半晌,惨然一笑,叩首:“……是,臣会忠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