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令令知道有拒婚这么回事,我想她很快就能反应过来,是皇后娘娘在从中作梗。
你说到时候,她是大哭一场,自己憋死自己,憋一身内伤,还是去找娘娘闹?
父亲心疼令令,又错怪你良久,说不定气不过,一怒之下和自己的亲妹妹决裂,到时候整个大兴帝国的人都会知道,当朝皇后蛇蝎心肠,为了巩固权力不择手段,连亲侄女都不放过?”
若为巩固权力,就应该拉拢谢天贶!娘娘怎么反其道而行呢?琅尚书满腹狐疑,但见谢天贶阴郁神情,一动不动,却“咔”地一声,踏破脚底石板。
蛛网般的裂纹,卡啦啦展开,谢天贶仿佛站在网中,不得一丝动弹。
琅尚书心头一个激灵,猛然意识到:原来宁国公主之前所言,全是胡说八道,她自己做恶人,竟是为了揽责任到自己身上,是在自家兄长面前,护着他的小崽子?
堂堂公主,赐婚被拒是何等的奇耻大辱,若是传出去,不叫人笑话死,她居然还死心塌地,护着天贶?
糟糕,怪错了人。他弱弱咽了口唾沫,心虚得不行,更想不明白皇后娘娘到底做了什么,能让谢天贶放弃迎娶公主。
看起来,小两口十分恩爱,万分登对,究竟出于何种理由,天贶会选择拒婚?
探寻的目光,落到谢天贶脸上,而谢天贶眸光涣散,从姚引乐那张脸里,看到姚皇后的影子,思绪转到回京那日,被秘密召入后宫。
高台之上,皇后雍容华贵,如万斛巨舟,稳稳安坐,即有蹈海之姿。
他方才入殿,心怀惴惴,未跪,皇后就乐呵呵点头,说:“侄女婿来了,自家人不必拘礼,赐座。”
随后,又赐瓜果点心,流水一般呈进来,小食案摆了一抬又一抬。
皇后不厌其烦,一一介绍,都说是姚令喜素来喜食之物,叫他熟悉品尝,连带着小厨房一班人等都赐给他,让他领回去,开府就有可用之人,又慰他边疆酷烈,日后断不可舍下她怕寂寞的侄女儿,随意离京。
自始至终,皇后都蔼然可亲,仿佛只是寻常人家,只是个特别疼爱侄女儿的姑姑,口口声声称赞他是侄女婿的最佳人选,会风光无限地将姚令喜交到他手里,还半开玩笑半警告,说姚令喜若有一丝不快,就要他拿命偿。
若真令她不快,我自己就以死谢罪了,何须姑母操心。谢天贶笑着点头,心中的不安逐渐一扫而空,只道终究是骨血至亲,姑母到底还是疼爱他的姚四。
可谁知皇后笑盈盈一张脸,话锋一转,随意说出一句话,却让谢天贶眼前一黑,手中杯儿落地,摔得粉碎。
图穷匕见。
皇后的魔抓,伸向了姚令喜送给他的礼物。
那是上天的恩赐,世间的瑰宝,不意竟被觊觎,皇后竟然要他的虎守林上下五千弟子,成为她的袖里剑,为她监视帝国上下,诛杀不顺之臣,首当其冲,就是暗杀权倾朝野的章栽月,为正为东宫的太子殿下,扫清障碍。
“中书令的项上人头,正好当四丫头大婚的添头。”
“想娶我姚氏女,就要叫本宫先看到你的价值。”
皇后娘娘冷冰冰吐出骇人之辞,含笑如初的面容上,目光森冷,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骤然勒紧谢天贶脖颈,让他立刻抉择——
要么接手姚令喜身为棋子的命运,为姚氏一族鞠躬尽瘁。
要么,滚。
顷刻间,谢天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但他本能地站起来,背转身,走上了另一条路。
如果皇后只要他一人,他也许会犹豫、会认命,甘愿用满手血污换一个姚令喜。
可是五千弟子,不行。
谢天贶不认为他们是他的私有物,他们甚至都不一定听从谢天贶号令。
因为他们,都是姚令喜一个个救回来的流民,是她安置在虎守林的子民,是她的玲珑剔透心,她的慈惠宽仁。
他怎么可能不守护保全,反而将她的子民当成工具利用,践踏她本心,糟蹋她心意?
没得选。他根本没得选,只能忍痛拱手,弃她而去。
他甚至都没办法据实已告,否则皇后下一个要逼迫的人,就会是他的姚四。
以她狠辣凌厉的手腕,说不定会直接囚/禁姚令喜,操弄虎守林。
他也绝不愿让姚伯父知晓内情,与皇后娘娘心生嫌隙,痛心宝贝女儿被自己的亲妹妹,当做棋子玩弄。
唯一的办法,只有他走。
没有他,姚氏一族,至少团圆和美,只要一致怨恨他谢天贶就好。
更何况,皇后给他两条路选择,是他自己选择放弃,捅向姚家的刀,就算是皇后递来,也是他亲手刺出去,怎么可能轻而易举,把责任都推给皇后了事?
至于姚引乐。
谢天贶非常清楚,姚引乐的病态心思,从来都是独占姚令喜,现在挑破了说,无非是喜闻乐见,希望他按捺不住,前去坦白,然后他就可以从旁拱火,挑拨姚伯父去跟皇后撕破脸,把姚令喜硬要回侯府,他便有机可乘。
正因如此,姚引乐才看穿了真相却缄口不言,图的就是有朝一日,他谢天贶回京,利用他当幌子,捅破真相,自己则干干净净地坐山观虎斗,静待姚令喜回侯府那一日。
一切,就同他明知章栽月所为,却不跟姚闻善坦白,企图从中渔猎,如出一辙。
姚令喜身边,绝不能留这么个祸患。
“闭上你的嘴。”谢天贶郑重警告姚引乐:“不许煽风点火,否则,我会帮你安静。”
“煽风点火?四哥你未免太小瞧我。”姚引乐抬臂支着下巴,眼底闪过一丝不悦:“皇后娘娘,只不过想将你这把尖刀操在掌心,但是将你打磨成刀的人,可是我家令令。”
说话间,他瞳仁映着烛光,明明月月,摇摇晃晃,似乎因为即将说出口的话,极为不满。
“为了你,令令可是穷尽心力,耗尽资财,公主府都快搬空了。”姚引乐轻蔑地笑笑:
“可是到头来,她会发现,正因为她多此一举,才害得你被皇后娘娘盯上,只能舍弃唾手可得的爵位和婚事,丧家犬一样狼狈逃窜。
害你不能娶她的人是她,害得圣上差点将你斩首的人是她,害父亲气急吐血的人是她,害她今夜深陷火坑,被章栽月凌辱的人是她,就连害得母亲重病垂危,不得救治的人,同样,也是她。
我都不敢想,她知道这一切之后,会不会一头撞死自己。”
姚引乐说一句,琅尚书的心肝就颤一下,谢天贶面色铁青,震惊他仅靠猜测,居然就了解到这种程度。
一想到姚令喜聪慧不输姚引乐,不定何时就想透一切,谢天贶痛心疾首,袖中的银针乱飞,鲜血一滴滴,顺着指尖滴落。
“你一定很难受吧。”姚引乐看笑话一样看着谢天贶流血作梅,乐呵呵继续:
“明明你最难,也最惨,可是父亲和兄长却最恨你。偏偏令令那么好,你舍不下,又越不过皇后娘娘那关,哦对了,现在还有父亲那关要过。”
笑眯眯地,姚引乐倾身朝向谢天贶,在他看似镇定实则慌乱到极点的瞳仁里,他看到自己稳操胜券,不由地咧嘴笑开,将铺垫已久的最后一句话说出口:
“此事似乎无解,怎么办啊四哥,有没有考虑过私奔呢?”
此言一出,琅尚书吓得魂飞魄散,带公主淫奔,九族都不够砍!
姚家人狼子野心,前脚教唆犯罪,指不定转头就找人来抓,明摆着要害死我家崽子!
不约,咱天贶不约!他伸手就想拽走谢天贶!
然而谢天贶身重神动,把在掌中的门框,“咔擦”一声,断得粉碎,和血扑簌坠落。
“你——住——口!”
眼尾猩红,谢天贶一字一顿:“她是你妹妹,你怎么敢这样作践她!”
私奔?怎么可能私奔?
光是听听这两个字,谢天贶就剜心一般的疼。
他的姚四金枝玉叶,生来就在万丈荣光之中,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令人不齿之事,叫人戳烂她脊椎骨?
他又有什么资格,带她浪迹江湖,颠沛流离,布衣粝食,然后让她的孩儿,出生就是微贱匠人,低人一等?
她凭什么吃这种苦?
他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待她?
更别说父母兄长、姑母恩师、丹歌和虎守林,哪一个她放得下?
不。绝无可能。
谢天贶决然摇头,够不到她,是他无能,断没有让她俯身低就到这种程度,辱她一世清白的道理。
即便他心里明明白白,姚引乐所言大差不差,的确是姚令喜无心之举,打断了他用军功挣功名,求娶她的计划,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可是他不怪她,他的姚四温良绵善,至纯至真,所作所为皆出自本心,他欢心喜爱还来不及,只想把她如珠如宝的捧在手里,怎么可能责怪她。
如果知晓真相会让她痛苦,让她受折磨,让她生出什么奇怪的念头,那么,他宁可带着真相悄无声息地离开。
是了。只要他不在,她的心思,就不会放在琢磨拒婚上面。
就如同她今夜出阁嫁人一般,虽然没有太快乐,但她总能把日子过下去,她就是有这种能力,她是人世间,最好的女子。
小心翼翼,谢天贶慢慢将手指触到姚令喜啃咬过的脖颈,心间重新浮荡起她的温柔,他所得已经太多太多,远超想象,怎好贪心不足,向她索求无度。
治好她的伤,救活她母亲,料理好章栽月,就回南疆去吧。
他无奈铺设道路,黯然松开紧攥掌中的碎木屑,一步一步,迈出,走远,遁入风雪夜。
然而太师椅中的姚引乐,还不打算放过他,抚摸着片片麒麟鳞片,勾唇懒笑,姚引乐继续朝他喊话:
“四哥你怎么说走就走?我话还没说完呢,无论今夜开端如何,章栽月终究是做小伏低,被令令收入囊中,这就是她的能耐,想来若非你横插一脚,令令也不会分心出错,兴许根本不会受伤也说不准喔,嘻嘻。”
“嘻嘻嘻。”
姚引乐憋不住,笑得龇牙咧嘴,琅尚书看在眼里,跟见鬼一样,浑身鸡皮疙瘩,追着谢天贶跑去。
而谢天贶听到姚引乐最后一句,猛然想起他藏身梁上那时,姚令喜的计划,应该是挟持章栽月,寻机脱身……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他真的不曾现身,他的姚四,是否当场就能解决纷争,不至于弄到浑身是伤,要靠喝血续命……
难不成,真是自己,害了她……
没有他,她不会束手束脚,分心旁顾,她就是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小阿喜……
至此,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背影,姚引乐心满意足,踏踏实实地,起身唤人给他烫盏热茶吃吃,俨然他才是这座国公府的主人。
姚令喜想私奔,姚引乐从听来的一些列事态发展,早就瞧出端倪。
他知道姚令喜有多机灵,先跟大哥哥走,吊足谢天贶胃口,说不定再利用章栽月熬熬他虐虐他,最后寻机哭哭啼啼,说难受,日子过不下去,让他带她走。
届时,谢天贶患得患失间,被她搓磨得没脾气,根本拒绝不了。
话说回来,又有谁,能拒绝他心爱的令令呢?姚引乐品着香茗,哑然失笑。
与其坐视他俩不知道哪天跑路,还不如先试探说破,彻底掐灭谢天贶的念头。
只要谢天贶遁走,令令就算想跑,也没处去。
终究,她还是会回到侯府,当他的好妹妹。
热茶奉来,姚引乐开开心心捧在手心,怡然自乐。
与此同时,牛车里,姚闻善捞起姚令喜的手,轻轻放入章栽月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