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就这么把他的姓,说出来了。
楼下诸人,看看楼上屹立不动的了了药师,又疑惑地看看彼此:宝?他姓宝?莫非,是那个宝?
远远地,一只无篷小舟漂来了。
舟上立着一位身长惊人的少年,他半束头发、黑丝如瀑、飘荡不羁,他身背一根青翠翠竹竿,竿头扎一张绣了人头彩雀的白丝帕、又挑了二药囊。
比那冥音湖人头彩雀更扎眼的,是他那一身明艳艳、鲜灿灿、浓纹重彩、惊瞳夺目的团花锦绣袍:
“采花大盗!他是采花大盗!”
活泼孩童,自以为聪明地认出了舟上人的真实身份,大声喊出了在场诸人此时此刻的窃窃私语。
夕篱兀自立在舟上,小指勾在他腰间世所罕见的五色玉带上,缓缓漂过一双双神色不尽相同的眼。
人们看过来的目光,令夕篱深觉不适,但好戏已然开场,他必须演好由他主导的这一出大戏。
他才不会输给那个郎中。
小舟漂至囚月楼楼下,夕篱足下聚集真气,一跃而起,在阵阵惊呼中,径直飞入楼上最高一层。
坐于楼上最高处宴席的,自然是夏时坞主、剑神梅傲天、以及黄花夫人。
“黄花夫人好!夏时伯伯好!剑神你好!”
夕篱向座上前辈,依次问好。“夏时伯伯”,是夕篱下意识跟着梅初雪喊的。
夏时乐呵的笑声,自楼上飘落,传得很远很远:
“好!宝夕篱,你也好!”
继而楼下众人,又听见那神秘少年说道:
“黄花夫人,我不是采花大盗。”
黄花夫人当然知道他不是:“无事,误会。我今在此公告,我黄梨庄,撤销江湖通缉令。”
水岸间一阵哗然。
何其轻率!何其反复!
整整黄金千两,她说不给,就不给了?
纵使黄梨庄常年无丈夫做主、日益衰颓,沦为江湖打趣的一出滑稽戏,但今有剑神与夏皇帝坐镇,诸豪杰不得不容忍黄花夫人反复无常的妇人脾性。
“好,那我去比剑了。”夕篱不道谢,不致礼,径直飞出,迎向窗外等待已久的身影。
“哈,一竿小医师,你终于来了。好慢。”
了了药师率先笑出了声,笑声颇为年轻、并且快乐。他径自替夕篱新取了个诨名,“一竿小医师”。
“你个假面笑佛。”
夕篱掀掀鼻尖,对方金刚铁面具之下,必然是与他一样年轻的脸。但此人身上气息,极其错杂,既有谢良宴一样的炼师邪气,又有长夏一样的豪气。
对方抚剑笑道:
“我乃青菊谷了了药师。此乃我一笑宝剑。”
夕篱横竿回道:
“我乃花海派第一医师,此乃我一竿竹剑。”
“从未听说过甚花海派。”
“花海即是花海,正如江湖即是江湖。花海不在江湖,江湖永远也寻不到我师门花海之所在。”
“花海既在江湖之外,你又为何入我江湖?”
“因为我生在江湖,长在花海,我须回来看看。”
“看了如何?”
“我很失望。”
夕篱说的是实话。
花海之外的世界,着实太古怪、太错杂了:
农人一家勤勉半生,攒不下五百文钱;一家人千辛万苦凑来的五百文,换来的,却是一副假药方。
那庸医,居然还嘲笑此番无价亲情的“愚蠢”:
“治什么治?那病婴还没犁头高,无甚大用;
“死就死了呗。本就是个女婴,更不值钱了。”
当病危婴孩与绝望双亲一起恸哭时,云梦泽里,豪强英雄们,正为了一杯金缕酒,一掷千金。
然而这些着靓装、配宝剑、花钱如流水的浪子游侠们,闻来也不快乐,他们争着抢着要那一杯金缕酒,不止为了大出风头,更为了大醉大梦一场……
金刚铁面竖眉大笑:“听起来,你很不开心。”
“你何必假装关心我?”夕篱先是反问,紧接着便兀自冷笑道,“你们真正在意的,无非,是我的姓。”
夕篱说得极其肯定。
纵使夕篱看不清人脸,但他却能嗅清每个人。
可其实在江湖,你的脸,你独一无二的气味,你昔时今日的感受,从来都不重要,没有人在意。
人们首先看见的,是你手里的剑是否锐利,其次是你身上衣裳是否华美、与你的姓名是否匹配。
一张美丽的面容,要么化作剑穗,高扬于名家宝剑之上,遭众生仰望、追逐与倾慕;要么活似幽魂,受困于冥音鬼湖之中,沦为一碟下酒小菜。
“我听见了,你说,你叫宝夕篱。”
狂笑金刚的面具之下,了了药师一双笑眼弯弯。
确然。他根本不在乎,宝夕篱此人是何物。
而他,可以是任何人。
他可以是“夏深夏长”的其中之一,可以是凭一双笑眼闻名江湖的墨荷坞第十七港主,可以是每一年簪花大会遗憾败落于谷主秋可归的某青菊谷门徒,亦可以是此刻盛装登场的了了药师。
但其实,他平生最乐意去做的,是杀人。
透过金刚面具眼部的二窟窿,南宫荷风两弯衷心快乐的笑眼,看见了名为“宝夕篱”的鲜活人影。
做天下第一个杀死姓宝的人,感觉,蛮有趣?
晚风拂流中,骤然传来一股极度恶意的气息。
夕篱无奈地自鼻中喷出一股寒气。此处是江湖,绝非花海,对面那一尊假面笑佛,比起与他配合演一出滑稽参军戏的二师兄,要难控制得多。
但,最困难的事,是如何既无须杀死对手,又能令全场观众看清他的实力,信服他说的每一句话。
“一竿小医师,一笑剑,来咯!”
南宫荷风的耐性,早已把控得张弛有度,他可以看着花海医师矜炫地向众人宣告他姓名,慢慢漂来,也可以迫不及待地出剑,狠决削向宝姓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