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绣下的这十六个字,显然,本意不是写给红眼蜻蜓们看的;纵使黄花夫人一双吹毛求疵的法眼,再如何一眼洞悉重重伪装,她亦无可能看见藏在万千镖箱之中、绣在假皇袍内里的十六字警言。
怪只怪那冥音湖的银笼主,太聪明,居然说动了镖船船主,宁可杀了他的同谋兄弟,也要把一个遭人追杀的大隐患,拉上他们“大业将成”的夜航船。
算只算他们不幸,不幸惹到了黄花夫人。
他们居然胆敢图谋毒杀她的独生子!
那老太婆居然妄想将万华派主力一网打尽?
若非夏时相劝,她早已径直杀去了扬州霍宅。
镖船收留冥音湖余孽,在她看来,罪已致死。
黄花夫人竟留下了一个活口?
此等仁慈行径,颇让叶闻雨感到意外,黄花夫人的心,比她的眼,更严苛、更容不得半点“瑕疵”。
再聪明的人、再清澈的眼,也猜不对、看不透一个天才剑客、兼易容高手的母亲的心……
初升的日光,照亮了膨胀开来的绵白江雾;
崭新的一天,如期而至。
花见池从不浪费时间与精力,去揣测那幽深微妙的人心,她永远好奇的,是诸人所在的这个世界:
冥音湖最后一位笼主,已除;
墨荷坞,全胜。
“回城,去会会那个第三笼主,但愿她还活着。”
叶闻雨对于世界的好奇心,比花见池更甚。
新一代港主中,叶闻雨之武功,属实排不上号;但他是墨荷坞里,远航过最多远方的浪客旅人。
他嗅探不息的满是好奇的鼻子,嗅过长江尽头与钱塘春潮时的湿气,嗅过西川邛崃雪山的寒气;
他闻过岭南热土夏夜里蒸腾的暑气,闻见过风云色变时海上风暴中船体将沉未沉的危险叹息;
他闻见过狂沙风暴掠过玉门关时,自阵阵驼铃里传来的异族语言中,与他同样劫后余生的喜气……
他愈是远离江夏水城,他心中便愈发确定,墨荷坞,是他此生不忘、并将终身捍卫其存在的故乡;
他嗅见的人愈多,遇见的人与他愈是不同,他便愈发能肯定,他自己究竟是谁,他究竟爱着谁……
但今日冬晨,叶闻雨的鼻子,有些累了。
他自嘴里,懒懒呵出一口热腾腾的白汽:
“我困了。我要回去睡觉。
“睡醒了,我要去会会那个宝夕篱。
“但愿我醒来时,他和梅初雪,都已经起了。”
花见池理解地笑了笑。
她知道,叶闻雨是有意回避对细作和叛徒的审讯,毕竟那个鱼先知,曾是他的棋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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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夏时本不愿早起,此次冥音湖来袭,当是给孩子们历练了。
然而夏时想不到,背叛者,居然是他。
夏时不得不从安逸被窝里爬起。他随便披了一件华美外袍,一头鬈蓬厚发,不束不簪,浓坠如瀑。
夏时就地坐下,正如亲近好友一般,与经脉尽断、瘫坐在地的鱼先知,面对而坐,视线持平:
“这不该是你,做出的蠢事,先知。”
江湖谁人不知、不承认,他鱼先知的聪明才智?
———“默观江湖苍狗变,风雨欲来鱼先知!”
鱼先知,乃墨荷坞第一港主;
不错,墨荷坞第一港主,并不是夏时。
他夏时,不过是一城之主;
他墨荷坞的港主们,则能自由驶向更远的远方。
夏时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只要鱼先知,他自己愿意,他大可以将浔阳城、石头城、或是长江边上的任何一座城,完全建成属于他自己的“观鱼坞”;
他何必与霍姥太君联手,来毁灭这一座墨荷坞?
他居然,如此憎恶他亲手建立起来的家园么?
“我……从不曾恨过你,夏时。”
聪明人说话,一向简洁明了、直抵关键。
夏时倒了两杯热茶,递过去一杯。
鱼先知接了茶,漱漱口中冷硬的血腥味。
那个南宫荷风,下手忒狠、忒不留情。
热茶微微暖热了鱼先知胸口的隐痛,鱼先知轻咳着苦笑。南宫荷风果决拍向他胸膛的这一招出其不意的阴险铁掌,还是他鱼先知最初教给他的哩!
鱼先知心中,半是责怪,半是欣慰,他确然教出了一个又一个好徒弟,但,他并不像教出了一对天下无双的“孪生子”的夏时那样,衷心地感到满足:
“夏时,你爱过人么?
“不是你作父亲、作师父、作皇帝那样的大爱。
“是那种很小的爱,爱得很狭隘、便也特别深。”
夏时摇摇头。
夏时瞬间明白了,鱼先知爱上了冥音湖里某一只人头彩雀;
让一只被霍姥太君牢牢攥在手里的小鸟重获自由,比建起一座崭新的城,要难得多。
夏时长叹了一口气。
他再次庆幸他不曾坠入名为“情”的幽深狭谷。
“我不止是为了七弦。”
聪明人的标志之一,即是诚实。
鱼先知痛快说出了他内心一直以来的怀疑:
“夏时,其实你并不适合当皇帝。
“莫说北边皇庭里的那二位真天子和女圣人,纵是霍姥太君,也远比你夏时,更有帝王之风。
“夏时,从古至今,从来不曾有一个皇帝,允许他座下臣子,与他穿一样的漂亮衣裳、吃一样的佳肴、享一样的欢乐;更不会允许伏在他脚下的任何一个人,与他平起平坐。”
鱼先知作为墨荷坞的缔造者之一,早已预见了这一座矗立在长江中央、日夜欢闹的人间乐园的末日:
“你的墨荷坞,不过是一座梦做的幻境。
“夏时,我必须承认,你人真的很好。
“所以天保、梅傲天、还有这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喜欢和你一起玩,愿意陪你一起做梦。
“但终有一天,神会死,梦会醒;
“你的墨荷坞,终将毁于一旦。”
纵观史书与世间万象,毁灭,一向比创造简单。
正如杀死一个恶人,远远比养成一个好人简单。
鱼先知不想徒劳地去建起一座座终将会被庸人们填满和毁灭的城;他亦看够了所谓的风云变化。
他无比笃定,这江湖、这天下、这无限轮回的绝望人世间,永远一成不变的,是伤害、是毁灭。
遭受损害的人心,永远恢复不成最初的模样;
一如他自己。
他无时无刻不在抑制他心中那意欲毁天灭地、复仇一切、誓要令他们感同身受与他一样痛苦的汹涌恶意;
区区青菊“恶主”,如何抒得尽他满腹怨气?
他是聪明人,他暂且控制得住他自己。
然而其他人呢?
他们不够聪明、不够强大,他们得以苟且偷生至今,无非是善于沉默、擅长忍受疼痛;
这些习惯了彼此残害、见不得光的芸芸活鬼,你要他们如何忘记、他们又如何能够“重新再来”?
遍地残骸的泥壤,注定撑不起一座幸福乐园。
故此,鱼先知决定离开。
他要与他的爱人,去到一个无人的远方。
他终于能承认,他济不了众生,他甚至保全不了墨荷坞,但幸好,他至少能救他自己和他爱的人。
他要在爱人知音知己的琴声里,安逸地闭上眼睛,他不愿再去看那万古不变的丑陋人世间……
夏时摇摇头,起身,离开。
“夏时,”鱼先知叫住了夏时。他知道,夏时是个好人,他一定会应允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
“将我和他,葬在一起。”
霍姥太君不是夏时,她从不怜悯。
一旦她判断“春宵毒计”失败,她必将唤醒七弦入湖时自愿饮下的蛊虫,纵使七弦是她最为看得上的“江湖第一天才琴师”。
此即为“帝王之风”、“驯民之术”、“霸道之治”。
在霍姥太君手里,所有人,不过是一盘棋子;
她可以失去任何东西、她不惜舍弃任何人,因为她坚信,天下第一清醒的她,终将攥取一切……
“你发甚的白日梦?”
等不及夏大坞主退场,上裹黄衣、下着紫裤的秋音小僮,抱了七弦琴,排开门扉,率先蹦进屋来:
“你自作多情的样子,真好笑。”
“谁要同你葬在一起,你以为,你是他的谁?”
秋可归跟在自家小僮身后,向夏时颔首致歉。
夏时微笑着点了点头。
屋外,站了一排的夏深夏长和年轻港主们。
“做得好,你们做得很好。”夏时抻了个懒腰。
他昨夜睡得很安稳,并且他还想回去接着困觉:
“长夏姑娘,诸位少年,去做你们想做的。
“我相信我自己,正如我相信你们。
“我相信,我们的墨荷坞,将永远矗立于此。”
清晨新崭崭的日光,照耀在样貌看来几乎是同样年轻的两代人的脸上。
少年们脸上,是一样轻盈且自信的笑容……
然而晨光尚未照透的屋内,鱼先知则露出了比他幼时偷书,被人捉住殴打受辱时更为绝望的神情。
他一眼认出了小僮怀里抱着的七弦古琴:
它与它的主人共享着同一个名字,七弦;
它是七弦至死,亦不会放手的挚爱。
“七弦他……她居然,早早便杀了他!”
作为江湖第一聪明人,鱼先知犹是想象不到霍姥太君的狠毒———因为 ,他一开始,便判断错了。
小僮直言道:“是你杀了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