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化名石长老,跑来江湖逞威风。”
石长老坦率承认:
“不错,我原是计划如此,要么死,要么赢。
“却不曾想,梅初雪一剑,劈醒了我。”
———当石长老亲眼看着他的无名指,旋转着飞离他的右掌时,他的双手,竟遽然感到一阵轻松。
眼前那一根旋舞于蔚蓝晴空、几乎不曾有血珠溅出的多余手指,恍若不是石长老他自己的手指。
断指之后,石长老突然不想死了,也不想赢了。
正如那被母亲逼着弹琴的女子,一场大梦过后,痛痛快快地摔烂了琴,独身携一盏金缕酒壶遁去;
石长老亦恬不知耻地叛变为“薛”氏一族的耻辱,爽快披上绣花领,自绝于名臣仕途与豪杰江湖。
“?”夕篱疑惑地抖了抖鼻尖。
当石长老说起削断他手指的那一柄阴戾残忍的剑时,夕篱竟不曾嗅察到他流露出来的任何敌意、憎恨、抑或恐惧气息,甚至不曾有一丝渴望之情。
居然,反倒是,真心实意的赞美?
夕篱稍作思考,想到了唯一可能的答案:
“莫非,是梅初雪用万华神功为你接上的断指?”
作为医师的首要条件,即其内功必须高超精妙;
但内功已然高超精妙的武者,甚少选择做医师。
剑斩一个恶人,比治好一个病人,要简单太多。
既然江湖武林公认,梅初雪乃第一天才少年剑客,他之“万华神功”,必然不输于他之天才剑术。
“当然不是!”
石长老笑着回答夕篱大错特错的问题:
“梅初雪的手,生来是握剑的。”
夕篱不置可否,却并不出言辩驳新朋友的说辞。
生来是握剑的手?
如此傲慢之宣言,纵是花海师傅,亦不可担当。
花海师傅的手,不仅要一生握剑,还要每日淘米烧菜、舀水浇花、逗耍猫爪,偶尔还要拨拨琴弦、按按笛孔、提笔挥毫。
但石长老言之凿凿,认定梅初雪,乃举世无双:
“故此,我薛穆石,永远成为不了梅初雪。”
石长老再次摊开他五指齐全的双掌,大方坦白道:
“而我,不过是一个大大的俗人。
“我爱美酒、爱鲜衣怒马、更爱耍帅出风头;
“我讨厌寂寞、讨厌枯坐、最讨厌闭关修炼。
“喜欢的曲子总听不厌,想看的风景仍未看遍;
“我想要结交许多新朋友,我想为人所爱、也想要去爱人……”石长老蓦然收住他内心所想。
稍停片刻,石长老诚挚地向夕篱分享道:
“夕篱,若有机会,暮冬时,江夏城一年一度的万华簪花大会,你一定要去听听秋可归的五弦。”
当石长老说起“秋可归”时,夕篱骤然嗅见了一股陌生气味:
它味甘清新,稍有类似于青橘的酸汽。
这一股陌生香气,是夕篱在花海中,从未闻见过的全新心绪。
夕篱的鼻子告诉夕篱,此种清甜含酸的心情,是香的,是好的,是令石长老真心感觉到快乐的。
夕篱于是问道:
“是秋可归,用万华神功为你接好的断指?”
“是他。”石长老身上清新香气,愈发流溢。
“既是不幸,又是万幸,青菊谷继任谷主的手,生来是拨弦弄竹的,附有疗愈解痛之奇效。”
“原来如此。”夕篱双手端起两杯金缕精酿。
即使石长老亲口承认,他方才出手,并非有意相助夕篱这一位假绣花,而是他天性爱耍帅出风头;
他急欲让他们好好瞻仰一番,他更名换姓后的全新风采。
夕篱十分欣赏石长老的诚实。
夕篱举杯祝酒道:
“敬七弦古琴、五弦新琵琶、人间和冥界的所有乐曲;
“敬小天才、大俗人、和世间所有人;
“祝你快乐,我的朋友。”
新朋友双手接过琉璃酒盏,真挚一笑:
“多谢夕篱,我的朋友。”
翠锦华裳窸窣振响,石长老穿过楼船的露天破洞,一跃飞去,唯留那一股陌生的清甜香气。
夕篱动鼻轻嗅,随手抚过玉庶琴几上的银筝:
“你何时奏演?”
“即是现在。”
霎时之间,琵琶、箜篌、筝、笙等丝竹管弦,自十大楼船及所有舟船之上振响、呼应、融合———
汇成仙乐如流。
夕篱眼瞳与鼻窍,同时震惊开来:
正是这股气味!
当郎中唱起古怪童谣,肚中那平平无奇的迷药,猛然释出成百上千倍的药效时,在夕篱被迷晕倒地前,鼻中嗅见的,正是这一股清浅至近无的气味!
神秘气味的来源,不可嗅明。
因为这样的气味,满湖皆是!
气味最浓处有二,就在那大厦将覆的浮台上:
石长老与七弦君立于浮台南端,崔某和阮郎相拥在北,一双知己与一对眷侣,在众人瞩目中,舞剑争锋、拨弦斗曲。
石长老彻底醉了,朗声大喊道:
“博陵崔九莫骄,吾亦乃河东薛大!”
他一柄轻剑,舞得无拘无束、灿若春光。
“噫!”伴随着琴弦决绝的一按,石长老飞来一剑,将支撑浮台的最后一根歪斜立柱,彻底斩断。
浮台闷声倒入湖中,掀起不高不低的一阵水浪……
其余气息之源头,亦皆为醉酒忘形之人———
一白头剑客抱着怀中爱剑,痛哭流涕道:
“我悟了!我终于悟了!我赢了梅初雪!我胜了梅傲天!我是江湖第一剑客!我不是废物……”
一彪形大汉躺在美人怀中,痛哭流涕道:
“父亲啊!莫打啦!儿是真练不下去啦!
“娘啊,痛哇……娘啊!”
夕篱曲起中指,敲敲鼻梁,思考起其中关联:
平平无奇的迷药,在童谣之后,药效奇剧。
平平无奇的金缕酒,在冥音之后,酒烈致幻。
声音,是引子。
关键在于融在迷药和酒里的东西。
这东西,无色、几近无味———对普通人来说。
夕篱已经完全嗅清楚了,这一股极具隐匿性的浅淡气味里的独特气息,下次遇到……
夕篱后撤两步,提前从窗前移开身子。
那股一直环绕折回于玉庶楼船附近、与夕离一样掺杂着药香的阴冷气息,终于忍不住,愈发接近。
夕篱曾怀疑,此人是在监视自己,但此时此刻,夕篱嗅定了,他一直在暗中守护的人,实是玉庶。
一张野狐面具,兀然出现在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