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满湖英雄沉默的注视里,小僮往湖里一干二净地倒光了他们渴望至极、却求之不得的金缕精酿。
小僮扔了琉璃空杯,回头对夕篱道:
“宝宝公子,开心啦?满意啦?不嚷着走啦?
“你已远远超过了那个崔某,夺尽了大风头,今夜冥音湖比春,你乃当之无愧的出彩第一人!”
夕篱这才明白,小僮“帮”他什么了。
夕篱从未想过,要在甚冥音比春榜上,夺得第一。
可他必须承认,这种出尽风头的感觉———
快哉!
爽极!
夕篱从未想到过,他还可以这样做!
不错,他乃良义医师,绝非任性杀生的邪炼师;
他不能因为他们言语恶臭、品性伪劣,而他自己武功内力又远远胜于他们,便将其一一锄尽。
石长老那一招厚积薄发,乃强者之从容与幽默;
略无内力的小僮这一招,却是刻薄之至的毒辣!
夕篱突然觉得荒唐,细想又觉得可悲:
原来在江湖,丢脸比丧命,更加令人难堪。
无怪乎这“金缕精酿”,如此受人追捧:
财物虽买不来真正的武艺,却能买来比超凡武功更能傲视群雄、肆意夺掠众生渴望之物的“神力”。
“哈哈!石老头我来了!”因楼船失了屋顶,翠色身影,径直从天降下。来人朗声自介道:
“幸会幸会,宝炼师,我即四指剑客,石长老。”
石长老向夕篱打完招呼,又转向玉庶:
“这一位,即是玉庶了。
“你是七弦认定的,他此生唯一的对手。”
“石长老?”夕篱嗅清来人,不免疑惑。
他不过二十五、六,声息爽朗,何谓之“老”?
石长老爽快道:
“实不相瞒,我乃河东薛氏,字穆石。”
江湖中人,从不取字。
江湖人向来有“名”无“字”。有字的人,不该在江湖。他们当在朝廷、在翰林、在本族郡望。
江湖中人,无论辈份如何,皆呼大名;
江湖人唯看实力强弱,直呼其名号。
譬如剑神“梅傲天”,如此狂妄之名,必不会是他父母给他取的,甚至,他未必姓“梅”。
可那又如何,江湖谁人不尊称他一声“剑神”?
石长老右掌一招,从角落焚香炉里,吸来轻白香烟一缕,他以烟为墨,在掌心写出“穆石”二字:
“薛某在断指之前,心思太沉、太重,早衰了半边白发,故行走江湖时,自称’石长老’。”
夕篱右腕一旋,自窗外吸来湖水数滴,水滴转息凝作雾白冰霰,在掌中凝出“夕篱”二字:
“我乃妙手医师,名作夕篱。”
小僮见状,不禁得意呼哨一声,因他主人楼船上的宝炼师,赢过了七弦画舫上的石长老。
石长老由衷称赞:
“夕篱好精妙的手上功夫!”
石长老随之看向夕篱身后竹剑:
“可想而知,当你这只手握住剑时,该有多么惊人。”
夕篱也来了句“实不相瞒”,他看向石长老五指齐全的双手:
“比起控剑,我的手,更擅长诊脉治穴。”
石长老递给夕篱他的右手。
夕篱将手心悬于石长老手掌之上,细细察探:
“无名指仅与皮肉表面相连……
“但断指处缝合得很好、很漂亮。
“我可以帮你把无名指,恢复至七成……”
石长老抽回手掌。
小僮嗤笑:
“真敢说。你那医术,能比得过万华神功?”
石长老真诚致谢道:
“夕篱好意。可我不需要。即便我缺了一根手指,我依然活得很好、很快乐。”
夕篱不解:
“那你为何要接上断指?”
石长老坦然微笑:
“为了好看。
“为了隐藏’四指’这一明显标志。
“为了当好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除去薛氏和石长老,近来,我又取了一个新名姓———”石长老再度吸来一缕香烟,在掌中凝出“宝无射”三字。
玉庶在旁小声为夕篱注解道:
“第三个字读’义’,无射,十二音律中的第十一律。”
夕篱仍读作“涉”:
“名为无射,实发暗器。”
石长老拱手钦佩,顺势翻出藏在左袖内的精巧机关:
“当我衣着绣花领子时,使的是左手飞针。”
小僮闻言,当即笑谑道:
“你好歹出身著名的河东薛氏!居然自降身位,落价到去做那江湖憎恶、清流不屑的绣花使?”
夕篱与同样的坦诚,向石长老实言道:
“我既非炼师,亦非你同僚绣花使。
“我听说这绣花使,可算不得普普通通。
“想来以你’厚积薄发’之巧劲,又占得左手突袭之先机,真当是针飞如穆、针针见血、命命在手。”
石长老微笑如常,一一作答:
“夕篱医师谬赞。
“这宝无射在绣花司里,实属末流。我亦无意争先。
“不过是为了生活。生活需要钱财,我用自己的双手赚钱。”
石长老坦坦荡荡地摊开他五指齐全的双掌:
“我还欲活得轻松快乐,故此,我倚了绣花司这株大树,去做一些我不讨厌、且较为擅长的事。
“绣花司依法行事、按律处刑、严明有度。
“我薛穆石敢说,我毒针飞向的每一个恶人、手中掂起的每一条歹命,都是他们,罪有应得。”
石长老说出“罪有应得”时,气息坚定如磐石,磊落凛然,绝无一丝迟疑,满身满心的光明正大。
夕篱终于理解了石长老所说的“活得轻松快乐”:
薛穆石身上背负的,太沉、太重,不如隐姓为宝,变成绣花司里普普通通的一个末流之辈;
依命处决一个罪人,既简单、又正义。
石长老不曾忽视小僮,他微笑着看向小僮:
“我如你这般天真年纪时,确曾痴想过,要挽河东薛氏于大厦之将倾,要做国家朝廷之柱石。
“可惜,门荫凋敝,前路阻塞。”
小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