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湖鲜花水,凝集了云梦泽半边春色!如是豪奢手笔,方比我主人之骄贵风流……”
自小僮热烈矜夸的讲演里,夕篱抓住了关键:
就这儿?
这儿就是云梦大泽?
这里就是名家辞赋里“犀兕麋鹿满之”的古楚国?
此浅小湖泊就是“云梦者,方九百里”的云梦泽?
嗅识急急乘风远去,夕篱嗅到了四面八方数量众多的湖泊群落,零碎湖泊们大小不一、深度皆浅。
以前夕篱不懂,为何青衫老诗人常叹“陵谷变”,今时今夜,夕篱方深刻体会到了何为“沧海桑田”。
原来,此即是天道自然之伟力:
高陵作低谷,大泽变零碎。
郎中选来“丢”夕篱的地点,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云梦泽,位于四方之中心。
无论那世外花海,是隐在南洋、在东海、在西域抑或在北漠,在夕篱探明花海师门确切方位、回归花海故乡之前,他势必是要在江湖里,经游一遭的。
夕篱自信地掀掀鼻尖,他必定能秘密且迅速地嗅察出秘境花海之所在,他是一定会回花海的。
夕篱不是大师姊、二师兄和宝一枰她们,他自小养在花海里,闻的是花开瓣颤,他对于花海之外的烘臭世界,毫无记忆、略无好奇、一点也不留恋。
夕篱暗自分析到,小僮嘴里所说“冥阴湖”,决不会是云梦泽中诸多零碎小湖里,固定的某一个湖:
这一湖鲜花水,几天后,便将渥成一汪臭不可闻的腐水……
竹船轻巧、方便移动,就地取材、新造舟舫亦快捷。
冥阴湖,游魂幽灵一般、漂浮不定的鬼湖……
“玉庶主人!你快看!我家玉庶主人!”
小僮不满夕篱双目空空,思维飘忽。
因二人身高落差过大,小僮按不下贵公子高不可攀的脖颈,仅能拽拽假炼师腰上环系着的稀世罕见的五色玉带,要他专注自家主人的酬客表演。
夕篱自小养在永春花海中,区区“流花一夜”,惊艳不了他的鼻子,在他闻来,这一湖被迫摘择的鲜花,其香气甚至不如苦守在枝头零落的半片残花。
花海里,有天才剑客,有天才医师,亦有天才乐师;而冥阴湖里的这一位玉庶,亦可称“天才”:
一曲《绿腰》,欢而不谑;
筝弦虽停,余韵犹在。
正当夕篱沉浸在筝音中时,自湖岸最北端,悍然响起豪迈一嗓,打破了流花湖中韵味幽长的宁静:
“京师崔某,愿为我阮郎焚冰九斤九两!”
全湖哗然。
从周遭异动的声响里,夕篱听懂了:
他的“流花一夜”,彻彻底底败给了这不足十斤的“焚冰”。
夕篱输了第一头名,自是毫不在意。他对花海以外的世界略无好奇,自然,亦毫无好胜之心。
方才他豪气博出一枚七彩宝珠,一是他本来就不觉得一枚不能食服的死质珠子,能有何珍惜之处;
二更是他不喜郎中给他竹竿的浮夸妆扮;
三不过是他看小僮维护自家主人之心切,不过是满湖英雄豪情相斗的意气,暂时传染了年轻的他。
小僮却是气得跳脚,将一双极不服输的眼睛,盯上了贵公子腰上的五色玉带。
夕篱抬手护住玉腰带:“此乃我师傅亲手为我琢制的护身符。我不能给你玩。”
小僮闻言,一脸不信:
“师父?不该是你家父亲大人么?
“你不该姓崔卢郑王李么?你不是春榜落第后被你家大人骂惨了,于是跑来江湖,醉生梦死的么?”
小僮仰起脸,望望身长惊人的高贵公子,一看即知他不经尘事、单纯清闲的那一张白净俊脸;
小僮眯起眼,目光徐徐扫过贵公子一身明艳艳、鲜灿灿、花里胡哨、惊瞳夺目的团花锦绣袍。
小僮万分确定:他必是钟鸣鼎食、懒长体格,千金不足贵、宁作豪侠游的意气贵公子,无疑!
但既然,这位贵公子,身背一根竹竿、携二药囊,欲扮作一位毒炼师,小僮便连激带哄道:
“你师从何门?武功如何?
“你敢不敢拿起你这一竿竹剑,去将那京师崔某,闷头暴杖一顿?或是,干脆将他趁暗毒杀!”
夕篱掀掀鼻子,所谓江湖豪杰,实力不过尔尔:
满湖英雄,夕篱未曾嗅察出一位顶级内功高手。
莫说夕篱,纵是二师兄之内功,亦可胜过今夜冥阴湖里的任何一位侠客。一湖人众,面对摇扇二师兄唯一的胜算,便是他们手里握着的利刃刀剑。
湖风吹动着夕篱竿头挂着的二药囊。
其一药囊里,装有不下十种无色无味之剧毒。
无声无息地将一湖英雄毒杀殆尽,于夕篱来说,举手之易事尔。
但夕篱懒得举手。
何至于!
夕篱自然不会向小僮透露不为人知的花海师门,他亦无须向小僮证明他武功,他耐心劝导小僮道:
“小小年纪,气性可大。你须记住,你和别人一样,且仅一命而已。”
夕篱心里很清楚,小僮正处于善恶混沌的自大年纪,他口口声声说的“杀”,他自己未必真心懂得。
正如夕篱今夜才懂得,何谓“陵谷变”的震撼。
“哼!”小僮见夕篱不受他的撺掇,有些恼怒,转头跑下楼去,“主人要回来了,我去接我家主人了!”
今夜湖中斗富,京师崔某凭借九斤九两的“焚冰”,勇夺状头;湖中光亮浮台,独属于他的阮郎。
其余美人则风流云散,返还各家船舫。
玉庶归来楼船,向夕篱行道谢:
“宝公子破费。”
小僮嗤笑出声:“哈!他?他怎么可能真姓’宝’!
“主人,宝炼师是我编出来吓唬人的。”
听闻小僮此话,夕篱默默将“神农谷”从“五毒”名单上划去,又把“宝”姓重重圈画了好几笔。
玉庶含笑不语,本欲等贵客尊口吩咐,却不想贵客竟一言不发。
小僮亦奇怪,方才这假炼师,还装作道德老师,对他长篇大论一番,此刻怎么突然哑巴了?
莫非,是被他家主人,美到失语了?
然贵公子那一张不懂伪装的稚嫩白脸,小僮一看便知,他实是在装傻充愣,绝非看呆了眼!
夕篱虽自小养在永春花海,但他听过同门姊弟们聊起自身在花海之外的世界,幼时的经历和回忆;
夕篱他自己,亦看过些神神鬼鬼的志怪书籍。
由此,夕篱得出的结论是:
人,比神鬼更难解、更诡异、更无情。
夕篱一声“师傅”,即让尚且年幼的小僮,动起了要利用他武功来杀人的歪心思;
这个玉庶,闻来早已不是善恶混沌的小孩了。
他与那个郎中一样,满身世故的沧桑气息。
郎中外表看来,应是年轻貌美。
玉庶亦如是。只见他绿裙拂地,披帛绕臂,怀抱一架银筝,周身熏染沉香,闻来略无一丝内力……
夕篱怀疑地抽抽鼻尖,为何这人闻来,竟总令他自己感到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错觉?
要知道,夕篱自小养在秘境花海,他在这全然陌生的江湖中,何来一位“似曾相识”的故人?
莫非这个玉庶,连身上气味,居然都特意伪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