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抓紧!”
胡小七被吓得紧闭双眼,这时倒是连哭都忘了,撕心裂肺地尖叫,嘴里先生长先生短得叫个不停。
马蹄声急,崖边碎石滚落,小七恍惚间突觉有雪色衣襟掠过眼帘,后背撞进温热胸膛的刹那,墨香裹着崖风卷入鼻腔。手中缰绳骤然偏转,白马嘶鸣着擦过断崖边缘,鬃毛扫过枯枝带起尘土飞扬。朱焰的手掌始终扣在他腕间,直至马蹄声渐缓成嗒嗒轻响,身下小人儿的尖叫也转为低声抽泣。
“先生......”
“跪下!”
回到胡家宅院,惊魂未定的胡小七异常乖巧,一进了东厢房,就蜷在门槛处,已是盛夏,膝下石砖仍沁出寒意。他自知犯了错,低着头听着朱焰的训斥,头也不敢抬。
“伸出手来!”朱焰手里的戒尺,已经被打得缺了一角。
戒尺敲击案几的声响惊得他肩头一颤,胡小七声音发软,腿也发软,“先生,打左手吧,右手还要默书......”
“我有让你选吗?”话音落,竹木破空声响彻东院,红痕次第绽放在瓷白掌心。
“啪”
“啪”
“啪”
一连二十下,手心渗出血珠来。
“可知错?”
泪花滴在掌心,伤口刺刺作痛,胡小七啜泣着说:“大哥二哥家的先生,都对他们百依百顺,为何先生对我这么严厉!”
“我、问、你——”朱焰站在他面前,尽显师威:“可、知、错?”
“先生若是讨厌我,嫌我笨,嫌我烦,索性不要教我了!我去跟爹爹讲!”胡小七猛地昂首想站起来,戒尺压在肩头,硬生生又将自己压得跪了回去。
“我何时说过,我厌弃你?”朱焰见他真的伤了心,语气稍稍软了下来,“我若是真厌烦了你,自己走便是,还用得着你爹爹请我出去?我教你诗书礼乐,可没拿你胡家一个铜板。”
“那先生每日对我非打即骂,就只是为了折磨我吗?我难道是上辈子负了先生,今生来讨债的!”
“又是胡言,你若不惹祸,我又何曾打骂过你?玉不琢,不成器。我若不对你严厉,一味放纵,你可知会有何后果?”
会落入幽冥,被困轮回,不知何时能脱身。
冰凉的戒尺,贴在胡小七的脸颊,将泪珠拭去,在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而且,我答应了他,会教你成材,登天子堂,加官进爵,青史留名。”
朱焰振袖转身,眼底掠过几分伤感,思绪飘飞,心中暗忖:“已经过了这么多世,也答应了他这么多事,总要做成一件吧。将来见了他,也算有个交代。”
胡小七只以为他在说答应了自己的爹爹,没想过自己今日跪在这里挨顿毒打,完全是因为前世自己许下的心愿。正可谓因果循环,待几百年后灵魂归窍,不知该是哭还是笑。
“哭够了就去把脸洗干净,将药膏拿过来,为师替你上药。”朱焰将戒尺扔到地上,转身端坐在书房主位上。
胡小七抽着鼻子,乖乖将戒尺捡起,上面还残留着朱焰掌心的温度。他将这“刑具”恭恭敬敬摆在了书桌一角,对着朱焰行过礼后,才后退着到了门口,准备去侧屋内沐浴更衣。结果刚一拉开门,见一簪花妇人猫着腰扒在门框,猛然扑空,踉跄跌进光影里。
“娘?”胡小七抹了一把脸,惊道。
王夫人绢帕掩唇轻咳,讪笑着理了理衣裙,试图缓解尴尬的气氛。
“您怎么来了?”
“诶呀,这外面日头毒得很......”王夫人连忙转身,从嬷嬷手中接过一只竹篮,“我听说先生带小七去后山跑马,想着做些冰酪拿来给先生解暑。”
朱焰立于桌后,执起狼毫舔墨,语气又归于平淡,“夫人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坐?”
“我......我这刚到,刚到门口。这不是正准备敲门,小七就出来了。”王夫人磕磕巴巴地说。
胡小七踮起脚尖,揭开竹篮的盖子,里面两碗水果冰酪,已经全都化成了冰水,桃肉漂在水上,都有些泡得漂絮状。
“娘,你确定是刚来?”
王夫人忙把他的小脑袋推开,扣紧篮盖,“这天可真热,才送到就化了。我再去让他们做两碗。”
“夫人刚刚都听到了?”王夫人刚要抬脚溜走,就听身后笔落砚台,“可要亲自为少爷验验伤?”
“不用!”王夫人脊背僵直,“先生说的对!先生打得好!若是再有下次......”
“我相信少爷已经知错,不会再有下次了,对么?”朱焰眉眼挑起,望向胡小七。
胡小七膝窝一软,双膝砸在青砖上,盯着从竹篮边沿滴落的水珠,感觉手心隐隐作痛:“是!小七知错,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去吧。”
王夫人跟着小七一起退出了书房,出了东院才拽住他的手轻柔抚摸:“疼吗?娘新买了祛伤膏,跟娘回房给你涂上。你说说你,记吃不记打!上次那伤才好多久,就又惹事。”
“没事娘,先生打得不疼,我去跟您取了药回来,先生会给我抹的。”小七抽回了手心,蹦蹦跳跳往西院跑去,“快走娘,别让先生等急了。张妈妈,你还不快去厨房换两碗冰酪,给先生端过去。”
等小七跌跌撞撞跑出院子,嬷嬷才敢开口,对着王夫人抱怨:“夫人!那先生也忒狠了些!看把少爷手打得,奴婢看了都心疼,更别提您了。这大牢里对犯人也不过如此!少爷十岁都不到,还是个孩子呢!”
王夫人反而面带笑意,随手从攀墙的花藤上摘下一朵鹅黄小花,别在发梢:“你不懂,这才是好先生,是将吾儿视如己出,才会这么紧张小七。严师出高徒,吾儿跟着朱先生,将来定有大作为!”
那嬷嬷仍是一脸不服气,“奴婢看大房二房家请的那也是梓州府有名的老师,有一个还曾经是进士呢!也没见这样教书的,背错一个字就打手心,说错一句话就让跪。”
王夫人心如明镜,并不受嬷嬷挑拨,“这就是了,你看那几个蠢材,老大都十三岁了,千字文还没背顺呢。我们小七论语倒背都如流了,今年年宴上,让他们做个对子,吭哧半天,也就我们小七争气,出口成章,把老太爷哄得眉开眼笑。诶......那朵花不错,去帮我摘下来,我要抹指甲。”
王夫人捏碎的花汁染在指甲上,漫不经心地继续说:“哼,进士有什么稀罕,我们小七将来是要做状元的!你别光看先生现在严厉,那都是为了小七好,以后我们小七有幸到大殿上伴君侧,那时候说错一句话,就不是跪了,是要掉脑袋的!”
嬷嬷们心里仍是嘀嘀咕咕,不敢在夫人面前乱说,就只能下了值凑在一起,没事就对着东院指指点点,随着胡小七年岁渐长,这乱七八糟的声音倒是只多不少。
“今天少爷是不是又被打了,我从西院都听见哭声了。”张嬷嬷袖口灶灰都没掸干净,下了值就钻进墙根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