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个月,山岚裹着碎雪漫过重檐,千山覆作琼瑶色,官府再也没有来过人。一场大雪,将世间的喧嚣都覆盖,唯余松枝坠玉的簌簌声,叩着寨内岑寂。
朱焰的僧袍总沾着胡小七的江湖气——晨起陪他折梅枝作剑,暮时在山涧钓起半篓寒星。那卷《金刚经》总在收竿时诵两句,偏被对方截了尾音编成俚曲,日子过得平淡却很美好。
甚至在二人躺在雪地上,看着天空飘过的白云,小七唱起了山歌的那一瞬间,朱焰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次焰山,回到了与他策风疾驰于山野的日子。
然而山中虽然一片平静,山外传回的扬云寨杀戮的消息,却是丝毫不减。
“今日天光好,适合出去跑马散步,顺便割几个人头回来。”胡小七指尖漫不经心转着马鞭,鞭梢红穗扫过眉间黯然无光的金印,“和尚可要同往?”
“嗔恚如野火,焚尽功德林。”
“巧了,我天生火命,本就是燎原的祸种。”青色大氅掠过积雪,胡小七推着朱焰来到马厩,扬鞭指过几匹乌骓,“选个顺眼的,当陪我踏雪赏梅。”
“施主......”
胡小七挑了挑下巴,说道:“挑一匹吧,他们今天都有事。一会我杀人你若是不想看,离远点便是,菩萨不会怪你的。”
檀香佛珠缠在朱焰腕间簌簌作响:“仅你我二人?”
“对啊,怕什么,难道还怕我护不住你?”胡小七故意贴近着他耳廓低笑,“大师,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去吧?万一我死了,被人砍得头啊、手啊、胳膊啊,散一地,都没个人给我收......”
“施主!慎言!贫僧去就是。”佛珠重重磕在栏杆,朱焰赶紧止了他的胡言,蹙眉牵过缰绳,忽又顿住:“只是......”
马背上的人歪头甩开碎发,银铃铛在辫梢晃出晶光:“又怎么了?挑匹马又不是挑媳妇,你怎么这么墨迹?”
朱焰抬头看着他,眉目慈悲,双手合十说道:“小僧不会骑马。”
“啊?”胡小七怔愣片刻,用马鞭挠了挠头发,说道:“你武功这么厉害,居然不会骑马?”
“练武只需要挨打,不需要骑马。”
胡小七点了点头:“也是,你从庙里长大,也不能出庙门,是没地方学骑马。”
说着,他将马鞭横咬在齿间,俯身伸手,眼睛弯成了一弯月牙:“上来吧,我带你。坐在我身后,搂紧些,这可不似你们那莲座稳当。”
朱焰垂眸掩住笑意,攥住指尖刹那忽被拽上马背。温热的脊背贴上胸膛,昨夜残酒混着松烟气息漫过来,仿佛一壶新煮好的青梅酒,青涩与甘甜交织,全化作了心中对眼前这人难以言喻的情感。
胡小七正待扬鞭,忽觉腰间一紧,青竹纹护腰被勒出褶皱,扭头笑骂:“让你搂紧些,没让你将我腰斩,你这手都快嵌进我骨头缝里了!”他反手拍了拍朱焰紧绷的小臂,“快,松一点,松一点。纵是坠马,也有我给你垫着,莫怕。”
朱焰不情愿地松了些力道,开口问道:“今日,要去哪里?”
“十里烟波处,寻芳楼里斩毒藤。”胡小七扬鞭指向前路,马蹄踏碎薄冰。
朱焰腕间佛珠硌着对方胯骨:“斩杀何人?”
“高阉人养在寻芳楼里的毒蛇。”
“所为何事?”
“圈良田为私产,掠民女充瘦马,漕运盐铁皆染指,更与粮商沆瀣。”胡小七朗声笑问,“这些罪状,够不够在我的功德簿记一笔?”
朱焰望着渐近的朱楼:“世间恶木成林,岂能尽伐?”
“伐一株,便多百顷沃土。杀一人,能救良民无数,怎么算都不亏。”
不多时,胡小七便勒马于鎏金匾额下,抬头看着寻芳楼内莺歌燕舞,握紧了手中马鞭。
“人于世间,慈心不杀生,从不杀得五福。何等五?一者寿命增长,二者身安隐,三者不为兵刃虎狼毒虫所伤害,四者得生天,天上寿无极,五者从天上来下生世间则长寿。”
朱焰合掌诵经,梵音刚起,胡小七已踹开描金大门,孤身一人提剑闯入了郊外第一花楼,寻芳楼。先是喊了一句,要活命的,给你们五个数,现在就跑;还留下的,就是恶霸的同伙,绝不留活口。
然后在数完第五声后,挥起了长剑,所见之人,皆横尸楼内,所到之处,皆血染高墙。一直杀到顶楼包厢,守在门口的两个持刀护卫,喉间红线未显,头颅已撞碎琉璃屏风,没了气息。
胡小七剑光乘着东风卷过三层朱阁,血珠溅上楹联“花开堪折”四字,血线顺着描金字蜿蜒而下。待他拎着滴血头颅踏出朱门时,朱焰的往生咒正诵到“照见五蕴皆空”。
他在门外围观的人群中望了一圈,找到了一个胖胖的女人,把头拎到她面前,说道:“你便是这管事的吧?帮个忙,这个人头,麻烦送到京城高内侍那里去。别跟我说你不认识,你这花楼能开在这里,占地如此之大,托谁的福,你比我清楚。”
小七将一块金锭抛给瑟缩的鸨母,转头挑眉:“怎么样和尚,这次念了几遍?”
“四遍往生咒,不知够不够。”朱焰指尖捻过染血的佛珠。
“够了够了,今天杀的人没多少,四遍够超度他们了。”
“小僧并非为他们超度,只是希望此举可以洗濯施主的业障。”
“我业障深重,别说四遍,就是四十遍,四百遍,怕是你也消除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