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睡不着么?”
胡小七斜倚朱栏,手中酒葫芦映着蟾光,透明的酒液在月色里微漾。他正望着天际那轮孤月出神,忽闻身后传来温润人声。
转身时素白衣袂掠过眼角,朱焰立在十步开外,单薄中衣被夜风掀起层层涟漪。月华穿透轻纱,隐约可见其下凝脂般的肌肤,倒比那头顶洒下的清辉更胜三分。
胡小七勾唇轻笑,足尖在栏杆上轻点,酒葫芦在指尖转出银弧,“你怎么来了?大半夜不睡觉,还敢在山寨闲逛,你不怕他们把你吊起来打?你只是打不死,但不代表打不疼吧?”
“贫僧专程来寻施主。”朱焰合掌作礼,檀香混着夜露气息漫过来。
是啊,特意来寻你,不止今夜。
胡小七忽然倾身向前:“寻我?讲经?大师,省点力气吧,我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你不必当真。”说着,他将葫芦递出,明媚一笑,酒液溅上朱焰袖口,“来一口吗?陈年佳酿。”
朱焰垂眸望着袖上酒痕,指尖微蜷又松开,“出家人,不食酒肉。”
胡小七笑了一下,仰颈饮尽残酒,喉结在月光下滚动,“嗯,也是,看你的样子也不是酒肉和尚。不过别的和尚早都还俗了,你这和尚倒还挺虔诚,庙都没了,还守着清规戒律呢?”
朱焰双手合十,学着当年在极乐听经时,金佛罗汉的样子,缓缓说道:“菩提非树,明镜非台。庙宇虽毁...”他抬眸时眼底映着一轮弯月,“佛心常在。”
“这话耳熟得很。”小七突然欺近,酒气拂过朱焰耳畔,“倒像是在哪里听过。”
朱焰闻言,上前几步,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在哪里?”
“许是......在梦里吧。小时候见的和尚太多了,晚上经常做梦都是和尚在耳边念经。
诶,和尚,你别看我是个山贼,我娘可是至诚的信佛之人。我家以前是经商的,家里有些产业,我爹会找寻各地奇石异珍,雕成各种佛像摆在家里。
我们家以前有一座佛堂,里面供着三千金身,每逢初一十五,我娘就带着全家老小在佛堂念经祈福。”
他忽地轻笑,衣带扫落叶露,指尖点在和尚心口,“可惜罗汉垂目,菩萨低眉,没一个肯渡我。”
朱焰接住他手中犹带体温的葫芦,看着那人翻身靠在摇晃的朱栏边,低头说了一句,“施主一心向佛,自是功德无量。”
“功德无量?有什么用呢?”胡小七冷笑着,檐角铜铃忽被夜风惊起,叮当声里混着他清冷的嗓音,“佛祖保佑你们了吗?保佑我们了吗?自从妖妃入宫,不止你们的庙被拆,民间所有的佛像都被砸毁,我娘跪在碎佛前呕血,一直说着罪过。可是,有罪的到底是谁?”
“世间万事,皆有因果。做恶之人,早晚会有恶果,有罪之人,也自会有人惩戒其罪责。”朱焰此言倒是不假,他亲眼看着幽冥之地那些恶鬼困于各种刑罚之中,永世不得超生,算是还了生前行恶事的债。
“我就是他们的果!”胡小七踉跄着踩过满地酒壶,弯刀锵然出鞘,刀光映出醉眼猩红,“我不信来生,只信现世报。现世不报,我来报!他们做下的那些恶行,用不着等来世,今生我就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报应。”
朱焰袖中佛珠骤紧,“可是,何必呢?你若真是因为与谁有仇,我可以替你报仇,只要你放下执念,平安度过此生......”
染着酒气的刀背抵住朱焰唇珠,持刀的少年忽然吃吃笑起来,“你替我报仇?你是我什么人?”
朱焰被他逼得后退半步,背脊抵上冷硬的廊柱,月光将两道影子绞作一团。他自觉语失,赶忙又解释道:“小僧的意思是,若是杀一人,能解施主此生执念,散了这山寨,放下屠刀,便是救了更多的人,那小僧愿意替施主承这业障。”
“你可真是个天真的和尚,杀一人?你可知我们这山寨中七十八人,都是为何而来?”他忽然扯开锦袍,心口横过一道狰狞疤痕,“我们要报的,不是一家之仇,而是要杀光天下狗官!当初盯上我家产业,放我爹入冤狱,逼死我娘的那太守,早就被我亲手杀了。我是带着他的头,上的这山寨,做我的投名状。我的执念,早已经不在于那一人,而是东朝所有鱼肉百姓的王侯将相。”
“你还这么年轻,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情,小......施主,人生短短数十载,难道这一生都要活在仇恨里吗?”朱焰看他说得义愤填膺,好像看着还没长大的孩子,自己倒是有些恼火了。
“够了,和尚。”胡小七擦拭着刀刃,打断道:“三年前,大哥死时,将山寨交给我,我在诸位兄弟面前起誓,一定会带着大家继续杀尽天下贪官污吏。”
“天下有多大,施主这山寨又有多大?有何异于以卵击石?”
“你看不起我们这寨子?”胡小七仰天大笑,惊起寒鸦阵阵,“这只是我们的一个落脚点,现在燕郡九城,都已经布下了我们的人,整个江北提起扬云寨,哪个狗官不害怕?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杜成礼那狗官,刚上任燕郡太守,就着急来稳住我们?”
“小僧听说,那杜成礼是从京城派下来的,他如今这么急着来招安你们,是不是代表,宫里已经注意到你们了。现在虽说世道不太平,官、匪横行,但太过招摇,怕会引火烧身啊!”
胡小七霍然起身,全然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哼,我还怕他们注意不到呢!我来这寨子,从来就不是为了当山大王,偏居一隅,我们山寨里也都不是泛泛平庸之辈。流放的官员、被诬陷的将军、十年芝麻官的状元郎、禁军统领、内侍总管,便说是个小朝廷也不为过。”
“你!莫不是,还想当皇帝不成!”
朱焰指间佛珠啪地断裂,檀木珠子滚落青砖。他咬着牙说完,头一阵眩晕,总感觉此景似曾相识,是......什么时候?
“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哥哥,你不知道,现在人间那皇帝可昏庸了,娶了个狐狸精,还让她做皇后。大家都是狐狸精,她做得皇后,我怎么就做不得皇帝?”
那时的小七天真烂漫,常常偷跑下凡间,听得什么新鲜事,还会回山神殿里跟朱焰念叨一番。抖开的九尾扫落神殿香灰,与雪色绒毛混在一起,惹的朱焰总感觉心底痒痒的。
“你真是疯了,胡煜昇,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人间帝王,都是真龙降世,有紫薇真气护体,天生与常人相异,更别说你是一山野精怪!”
“什么真龙,我看那些皇位上坐着的,不乏憨蠢恶毒之辈,几百年难得出一明君。他们才读了十几年书,就能指点江山,我在人间都听了上百年的诗书礼义,如何就不能当一回皇帝了?”
“你听的那都是些什么山野粗话、淫词艳曲,道、术、法、形、势、权这些帝王之术,你又听过几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