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们与我并无血缘关系,但毕竟是我多年养大的,我再恨他,也做不出让他们一家流落街头的事情来。好在他回来后,真的像变了一个人,每日早起去山里采药,白天我给人看病,他就在旁边学习,打下手,晚上还会挑灯夜读,把我收藏的那些医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以为,这就是柳暗花明,终于苦尽甘来。可是命啊,怎么会轻易就改变呢?
那几年镇子上游的村镇要修河坝,结果银子花了不少,修了好几年也没成,直到那任太守调离,河坝就这样荒废了,没有加固也没有最终成形。一个雨季就将河坝冲烂,后来我们在的那个镇子就常常会发洪水,一下雨房子就被淹去一半。
大家实在受不了,决定往山里面搬。离镇子最近的,是山里一个叫赵家村的地方,我跟肖二采药的时候,遇到过那村子里的人,那个村子地处山间平原,很适合安居。于是我带着大家,搬进了山里。
起初山里和山外的人还能和平相处,但是因为来山中的人越来越多,占了他们本来的田地,还经常会抢夺山中的笋和菌菇,猎物也常引起争端,山里和山外的人冲突日益激烈。
真正引起两边彻底撕破脸的,是在我们搬进山里半年后,不知从何而起,村子里开始突发瘟病。速度很快,症状有急有缓,病重的染病后三天不到就死了。之前赵家村的族长咬定了是我们这群山外来人将这灾难带进了山中,要烧死所有山外来的人,除了我们一家。他知道我留在这里,至少还能给他们治病。
我听说后并未多想,找他要了三天时间,承诺会治好村子里的所有人。
三天,找药都找不齐,更别提开方治人。
肖二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些人搭上自己的性命,在他看来,三天,治好所有人的瘟病,即便是医神转世也不可能。
是啊,医神也许不可能,但是我可以。
我让肖二按照普通的伤寒方子,配了几大锅药材,药汤沸腾后,就支开了他。刀刃划破小臂时,血珠坠入铜锅泛起细密血沫。药材的苦味很快就覆盖了血腥气味,我花了一天时间,才将这几锅药材做成了够全村人吃的药丸,带着我们一家分了出去。
我这次下的剂量很大,所以大家也都恢复的很快。
“胡神医!”村民们捧着药丸如获至宝,无人嗅到腥气藏在苦艾味里。
我成了村里的医神,也成为了山外人争权的工具。他们想让我当族长,无非是想靠着我在山里占据一席之地,压过赵家村的人。
我没有答应,我已经太累了,不想再卷入任何的是非之中,但是我没想到,肖二答应了。他借着我的名头,让整个村子都改了姓胡,自己当上了新胡村的族长。
这还不算什么,最让我陷入万劫不复境地的,是那日我熬药时,他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在外面偷看,本来是想着学到什么祖传秘法,怕我故意不教给他,结果却看到了我割血入药。
肖二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看过的医书,他也都看过,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不对劲。后来又找各种借口,采了我的血,偷偷去给濒死的牛羊试了几次,便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
至此我才知道,为什么当初我爹知道我的血可以救人后,就如此惶恐。他知道人性之恶,早就看到了我如果被别人发现,会承受些什么样的苦难。
而我所信奉的人性本善,在被自己的儿子割去舌头,打折双腿,关在后山的药房,做成定期取血的血奴后,彻底破碎。
新制的族谱墨迹未干,他就已经开始提着铁链走进药房:“爹,孩儿来取今日的份例。”
铁镣铐磨破的腕骨结了又烂,后山的月光总带着铁锈味。有时听见野狗刨坟的动静,心思才偶有清明。我被关在这屋子里多久了?几个月?几年?还是几十年?我早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意识,每天都在想着,那个大雪的夜,若是我没有救他们姐弟,是不是会不一样?
若是当初,我不带着山外的人来到赵家村,是不是会不一样?
若是那次瘟病,我袖手旁观,任这村里的人病死,被村长烧死,又会不会不一样?
若是,那年雪夜,我能一死了之,该有多好。
“小七,小七!”
是谁在叫我?
那人好生熟悉。
我认识你吗?
柴门洞开的瞬间,我下意识蜷缩成一团。少年掌心温暖得不真实,可他落在我枯发间的泪是滚烫的。
你这少年,我明明没有见过你,你又为何要为我哭泣?
你要带我离开吗?
不,我哪都去不了。
不对,我可以走,我可以离开,杀了我,这一切就结束了。
太好了,杀了我吧。
“杀了我......”我咧开无舌的嘴发出嗬嗬声响,残指蘸着脓血在他手上划出歪斜血字,“杀......”
求你,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