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峰山上的天空,短暂的晴朗片刻,乌云又折返回来作客。
裴长离望天,心里算着,时间过去挺久,应该差不多了,便动身回去。
从林中走出,他拨开树枝,只见楚柒坐在了墓碑前,怀里抱着酒瓶子,都拿颠倒了,应该是空了。
他走近,俯身,看她。这一连串动静都没吸引到她注意,她的目光始终放在早已熄灭的三炷香上。
天气实在潮湿,刚落的香灰都浸湿黏在一块。
不胜酒力的楚柒,沾了几滴酒后没什么感觉,便大胆又灌下几口,慢知慢觉,这酒不是她能沾的。
“······将军你去哪了?”不等他说话,她又说:“去这么久,还以为你偷偷下山了呢。”
裴长离:“那你为何不来找我?”
楚柒脸颊上有些红晕,她觉得脸热,拿手机反光一照,果然红得明显。她自认脸皮厚,没想到实际比她想的薄,红润这么轻易就上脸了。
“我和我爸妈摆龙门阵呢。”
醉了,但她也清楚,都是生者自欺欺人而已,要是她爸妈真在附近,她会发现不了?
“将军,我怀疑我爸妈不是真正的死亡,他们可能是什么神明转世,二人的任务就是护我到十岁,他们现在任务完成了,没准在天上或下面哪里活得好好的。”
裴长离单脚蹲下,和她平视。
“要不然为什么我从始至终都看不到他们的灵魂呢,我觉得有蹊跷。当年那场大火,我明明······”
“看到有人影闯进来过——现在一想,其实真相若不是人为,就是鬼患。”
小时候她一直坚信并坚称那是个人。
可杨警官左查右查,查不到所谓的人,种种迹象表明,她看到的或许不是人。
而她一直麻痹自己,是人,不是鬼。
“我会这么想,是因为······”她吐露憋在心中许久的话:“如果是鬼,那就是因我而招来的灾祸,命中注定的······”
说出来了,却不觉压力减轻,心脏某处反而还揪疼起来,就像有刀尖在那搅动。眼里的迷糊渐渐散去,水汪汪的一双眼,却失去灵气。
“就像那些道士,他们冒着被我爸妈揍的风险也要说不好听的话,说我是多灾多难的命格,让他们早点弃了我。就像那些人所说,我其实是个扫把星,爷爷奶奶本活得好好的,我一出生,他们就走了。总有一天身边人都会离我而去······我——”
她的嘴被捂上,他冰凉的手覆过来,一只手就遮住了她半张脸。
“不对,”他伸回手,轻轻握拳,“你的想法不对。如果是人害你们家,那不怪你,你要做的揪出真凶,送他进监狱。如果是鬼,那更不怨你,鬼害你,鬼纠缠你,统统是鬼自发而为,与你何干。你明明也是受害人,却要把鬼的罪孽往自己身上揽。”
楚柒眼中恢复清明,醉意已经随风散了,心中一阵一阵的拧痛慢慢消退。
“若是鬼害死你的父母,那更好,不再管你们人间的法律,你自己就是审判官。”
裴长离左手抬起,指尖点上她的左手掌心,无意触碰到那道疤。伤口不再流血,楚柒拆了绷带。
楚柒微微收紧左手,掌心已经结痂,感觉不到疼痛,有一阵异物感。丑陋的结痂落在洁白的掌间,显得分外触目惊心。
“······你父母的仇,用你自己的手来报。”他说着,眼中闪过一丝森冷杀气,但稍纵即逝。
裴长离的话像那疤痕一样,落在掌心、落到心里。
她的心间一阵悸动,好像某个拧巴而纠集着的心结松动了。
她想她应该说点什么,但她已酒醒,说不出肉麻的话。
最后说出口的是:“别看我手了,难看死了。”
两人之间的氛围被她一句话破坏,裴长离无力轻笑,“不难看······”
那一刻,他脑中似乎划过什么,总觉得此情此景分外熟悉,一句话突然出现在他头脑中,不想错过,便顺口而出。
“伤疤是你活着的痕迹,是勇气的勋章······”
“噗呲”楚柒绷不住笑,“将军你怎么这么中二,哈哈哈······原来你是这样的将军。”
裴长离无奈,那句话大概是生前什么人和他说的,居然给他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一向空白的脑中难得闪回了这么一点生前的只言片语。
他心中记下,收住思绪,打断楚柒讨嫌的笑声道:“太阳要落山了。”
楚柒遗憾地望向西边,“唉,太阳都要落山了,我们赶紧下山吧,还要赶末班车。”
双峰山上空,乌云聚集,太阳滑落半山,穿透乌云边缘与远处的山峦相接,光照不再炽烈。
楚柒收拾完东西,到墓碑前,她伸手抚摸了一下石碑,擦掉一角沾的泥腥。
“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们,那个送财童子我不确定起不起用,你们要是没收到钱,就先省着点用——哦,我差点忘了,你们也可以去找阎王爷借点,全记我账上,等我再过个几十年一定去找他老人家连本带利还上,还有······还一下他十年前救我一命的人情。”
“啧啧啧——”
不合时宜的切声打断楚柒,不用回头,便知是谁才会发出这么贱兮兮的声音。
太阳还没下山,凶煞就出来了。想煽情的心一扫而空。
“下次你们俩轮班的时候能不能做个预告?”
这几天,将军和凶煞切换的频率逐渐规律,只是换人时都无声无息的,很容易让她闹出笑话。
裴长离好奇地捡起酒瓶子,里面散发出的酒香很醇厚,他的关注点很奇特:“一滴都不剩,喝这么多,你还没醉?”
“我没喝几口,醉不了,就算真醉了又能怎样,你还能抗我下山不成。”
楚柒开个玩笑,却见裴长离的神情一滞,思索着可行性,随即眼中闪过诡异的光。
他笑了,笑得楚柒心弦一阵紧绷。
他道:“是个好主意。”
楚柒顿知大事不妙······
裴长离果真“听劝”,他动作太快,一下扛起她。
“快放我下去,我恐高啊。”楚柒尖叫,双手想抓住什么,但他的铠甲滑溜溜的,根本抓不住。
裴长离丝毫不拖泥带水,将她抗到一边肩上,脚一点地,就跃向半空。
楚柒还没反应过来,双脚已经腾空,整个心脏都高高悬起来,她浑身僵硬,生怕乱动就滑落下去。
裴长离微微皱眉,她过于僵直,像扛了根木头一样,觉得不舒服,得换个手。于是,他二话不说将她凌空抛起——
“不要——”一声尖叫划破夕阳。
随着身体滞空,脱离开唯一支撑她的物体,她下意识地用劲吃奶的劲儿去抓任何能抓住的东西。
裴长离抛出人后,刚抬起双手准备接人,毫无防备的他,就被一双魔爪如同索命一般死死勒住。
他被扑了个满怀,带着体温而柔软的躯体扑面而来。
他瞳孔地震,心神失去平静,脚下也随之失去平衡。
运功受阻,就要下降,他顺着这股下降的势,带她平稳滑翔。很快就滑落到一棵树上,他脚尖轻盈,落于树顶。
身体的下坠感终于停止,楚柒飞出天际的心脏慢半拍落回胸腔。
她脸色苍白,双目失神,浑然不觉自己死死抱着什么。
“别勒这么紧,快憋死我了。”
始作俑者被勒在她怀中一个尴尬的位置,说话时引起的震动弄得她痒痒的。
楚柒反应过来,松开力道,僵硬的身体放松了点,一看脚下距离地面十几米,手又立即勾回他的脖颈。
裴长离公主抱着楚柒,不愿低头看她,只留给怀中人刀削般的下颌线。
夕阳正红火,映照在树顶的二人身上,霞光掩盖住两人脸庞上的红晕。
楚柒估计是脑袋刚回血才红的脸,另一个家伙,因为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你快放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