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水池上跑马,一种可笑的荒谬感瞬间侵袭了魔人。
他愣了一下才明白,神明在此时此刻对他说“我等你好久了”,不仅宣告了他计划的失败,也意味着——神明,或许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看着他了。
“呵呵……”他笑了一声,不知是笑神明,还是在笑他自己:“您是从什么时候布下这个局的?……不,您毕竟是神明,知晓一切,也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在人类无从察觉处横插一笔,对祂来说并不困难。
但神明却被他这句话逗笑了,甚至有些大人面对小孩撒娇时的无奈,祂叹道:“为什么一个两个,稍微遇上些难以理解的事,就说是神仙显灵?我来见你,并不是凭着你想象的那些场外的招数——我只是知道你会这样做罢了。”
祂这句话让魔人又愣了起来。他一直觉得人类在他眼中宛如透明,从来都是他明白人,没有别人明白他。可神明看他,莫非也像看那些庸庸碌碌的凡人?理智告诉他这大概就是现实,但他不是很想接受。
“这就是神明吗?”他针锋相对道:“明明做着神才能做的事,却说自己无意把神迹留在人间。我做的许多事,都只有天知地知,不依靠非人手段,您如何知道?”
神明却只向他微微一笑。仿佛觉得这个问题不配被回答,又仿佛只答以神秘的微笑。神明对他从来如此,无论他如何询问如何作为,所得好像永远只是一个微笑而已。
但是,祂还愿意向他透露些许面容,还愿意向他展露那辉煌世界的冰山一角:“你说我是‘非人’,可是,关于‘我’的诸多想象,不也是‘人’来定义的吗?既然是‘人’,对世事就会有定见,行事就有规律——你也如此,谁都如此。哪里有做了事却不许别人看出来的道理?”
魔人笑了一声:“‘人’不会这么说话,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钟离也笑,看起来并不在意,却说:“你既如此说,可见也知神与人之间本有分野,为何一意要让‘神’来规划人世?人有人的领域,神也有神的权责,两者不能相侵。”
“哈,您怎么能这么说?”费奥多尔只当神明拒绝了他:“月神的遗泽,东方国的旧事,泰西的大变,这桩桩件件,不都是您的手笔?您对人世,哪里没有自己的规划?”
神明却依然看着他,声色一如既往,叹道:“无论你如何想,这些都不是人间事。神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轨,能清除超凡世界的扭曲,甚至能创造又终结一个时代,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干预人族的选择。”
祂撇开他去,看向旁边从对话开始起就一直听着的游灵:“如何?你应当明白了,超凡世界的扭曲已经不再,人心中的界阻,只能由人来除去——我只能加快这进程,而不是‘决定’。”
那游灵——百鬼夜行在精神世界显化出的神智,被这拒绝弄得呜咽一声,扑过来,缥缈的身影拜服在祂脚下,它说:“可是,殿下,我求求您——您知道他们做不到的!我求求您,哪怕只是暂时,除掉他们心中的界阻吧!”
费奥多尔反应过来,惊讶地啊了一声。钟离却只是站起身来,不受它的哀求,平静说:“所以,这就是你所期待的。”
百鬼却挣扎起来继续够祂的脚趾,哀哀号泣:“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求求您!求求您帮帮他们吧!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的话……”
——再这样下去的话,这片土地还能怎么样呢?
它是百鬼夜行理智最后的孑遗。这个鬼神总被人看作起源于人对自然的恐惧,但在漫长的历史中,它本身早已有了新的意义。
无数无数个过去,无数无数个历史,在那个氛围压抑森严、武士持刀砍死平民甚至不用负责的时代里,在千年的月亮下,无数冤魂愤而化鬼,在幽世而寻公道。
——游廊阴影里,因为长了烂疮、明明活着却被鸨母钉死在衣柜抬到乱葬岗的妓女,魂魄飘游,成了人认识中的毛娼妓。
——幽暗沿海地,被几家公卿争夺、漂泊无依的盲艺人,终于忍受不了所受的欺辱与蹂躏,扑通一声,海面无痕,而海坊主诞生了。
——被衣食无继的家庭丢弃在寺院的孩子,日日承受苦役,因为多吃了一个馒头,就被看不惯他的人推到河底溺死,浑浑噩噩而为红豆洗。
千百年的幽世,无数怨愤而懵懂的幽魂,向太阳向月亮询问——为什么?
谁导致了他们的悲剧?谁该为此负责?
他们或许疑惑,或许明白,但他们不敢。
高天原的贵人们,生时践踏他们如尘砾,死后也要诬他们为恶鬼。
——那么便愤恨着吧!就算是被人引导着的,就算看起来根本没有判断的能力,就算对象并不明晰,但还是怨恨吧!就算愚蠢,也要向一切事物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