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孩子。祂没有来处,亦无去处。浩瀚宇宙,皑皑星海,就是祂的血脉亲人。
祂很幼小,生来在山水间打滚,也像个孩子一样,把自己的一腔爱意毫无保留地播撒到人世间。
祂爱山,也爱水,祂爱墙边一朵红艳艳的桃花,也爱窗外一杆翠嫩嫩的竹子。祂喜欢哀愁的姑娘,也喜欢多情的汉子,为天上的星星落泪,也为地上的鬼魂唱歌。
祂爱极了这世间,也相信这世间会毫无保留地爱祂。所以看到了伤心的人,难过的事,总相信难过的会很快过去,生机很快就会过来。
可是,时节总没有到那个时候,人世总是寒冬。山荒芜了,水干涸了,桃花枯萎了,竹节断裂,哀愁的姑娘嫁了人,多情的汉子失落地变老了。
星星落下来了,地上的鬼魂不再唱歌,祂无暇的面容上,也渐渐出现了磨损。
心里的那个孩子,也渐渐明白了,祂拿出一颗真心来面对人间,人间却未必还给祂同样的真诚。
——那么,就这样封闭心灵,远离尘世?
祂是个傻孩子。所有的东西,都给了这世间。天地为寓,孑然一身,祂所唯一有的,就只有自己的一颗心了。
可祂的心,还爱着人世间啊。虽然受了伤、结了疮,虽然汩汩地流着血,可还是勃勃地跳动着。】
幽世中,神明喟叹着说:“但是,孩子,世上的道从来都没有穷尽,为了证明道理的正确而做出行动更是舍本逐末。许多次我跟他们说这只是‘我想做’,但听懂的却没有几个。”
“所有存在都背负着枷锁生活,没有人能毫无挂碍,神也是如此。但即使如此,我们更应当听从内心的声音。”
——“皇皇帝天,皇皇后土。怜我苍生,忧患实多。”
“应是是理…怎是是理?!”那又是另一个世界的往事,经历了家国覆灭的士人搵了一把眼泪,他不去否定,却只是悲慨:“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哪里有归处?哪里有大道?改换不了天地却发苍生之悲,不可笑吗?”
那又是多久前的事了?祂刚出生的时候就来到这个世界的开端,天外的保护罩被人一头撞破。为了修复世界,祂割下了自己的骨血来补天。那时,有一个残魂始终沉默地看着,那魂魄人首蛇身,是一个慈怜的女神虚影。
她先说“谢谢你”,又说“真好呀”。
“我曾是另一个世界的神。在我的故乡,我的孩子们,却没有逃过天河之水、地爁之焰。”
“你这么小,却愿意付出一切来帮助他们,明明刚刚出生,却又要陷入黑暗里。这样任性,又这样……让人羡慕。”
女神说,却忽然问道:“但是,这些孩子,就和宇宙的命运一样,终究也会消亡的啊。你做了这么多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不觉得痛苦吗?”
天被补好了。洪水停止,火焰不再,兽皮草衣、蓬头散发的人类从洞穴里钻出来,迷惘地看着这片土地。
女神的虚影长久、慈爱又寂寞地看着这些小小的人类。祂也是。幼小的神明或许还没有切身体会过宇宙的兴亡,但祂的内心已经有了一个足以自洽的、博大的世界。祂问:“这是我要做的事,和其他又有什么关系?把自己的意义维系在变动不居的外部世界,多么无趣。”
女神睁大了眼镜,怔愣半晌,忽然叹道:“是啊……是该这么想。道理总是很简单的,可我做不到。”
她虚幻的身影走向宇宙之外,仍带着那种慈怜的笑意,最后看了一眼大地上迷惘的人类,转身拥抱了宇宙中侵蚀的射线。
“但是多好啊,至少这里的你们,已经活下来了。”
——“……是啊,”祂对士人说:“你们已经遍布了这片土地,或许在未来还会遍布这个世界。所以那时,我献出了骨血,却并不觉得这是牺牲。”
祂又说:“如今……亦然。”
“如今亦然?”士人五味杂陈地重复了一遍,想说“但是”,却不知从何说起。
“但是世间诸苦,并不只有天灾。”祂替士人补完了未竟的话语,代之以一声叹息。
女神已经化为光点,与遗憾作别,而祂因为刚诞生就献出骨血,只能化为精神之体,长久地睡在这片土地之上。
祂将脆弱修长的脖颈盘在秦岭的山脉,美丽的尾巴逶迤在长江黄河的水波里,黑金的鳞片一张一合,温暖绵密的呼吸轻吐在南方的丘陵。
祂的梦里尽是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事。
黑土、青铜、黄金.......以石头为根基,人类开始铸起围墙,图画走向文字。王权宗教礼仪相依,城邦拔地而起,最古朴的文明雏形出现。
石头的根基走向铜铁炉,铜水灿灿若金,大地上,文明星星点点,四方而起。
交流、征伐、融合。文明开始趋于统一,人类在历史上愈走愈远。
——但饥饿、寒冷、病痛、贫穷、仇恨、战争,从未停歇。甚至在最广袤的人群中越演越烈。
祂梦见过贫穷。瘦黑,肋骨根根突出,身着几块碎布的男男女女们,蓬头垢面,脸颊凹陷,伏在土地上躬耕,脊梁变形,却依然埋着头一步步缓缓地流着汗,喘息着前进。
也梦见过战争。荒废的农田,倒塌的茅房,破败的乡村,嶙峋尸首堆积如山,食腐的鸟儿啄食着死去儿童的眼珠。被徭役送上前线的贫家青年在战场上,在服苦役的路上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们留下的土地被巧取豪夺,老弱妇孺或饿死家乡或为奴为婢。
但祂也见过诗,见过歌。见过黄河纤夫口中苍凉浑厚的号子,见过秋收时节声调清越的社戏,见过为生活灰头土脸的女子在头上别一朵红花,也见过一片天真烂漫歌颂月亮歌颂太阳歌颂土地的诗人从夜郎一路返航。歌声与曲目让他们消去了被苦难磋磨的麻木与疲倦,让他们露出所有欣赏美的人都会露出的,甚至可以称作是幸福的神色。
但这种幸福,只能让祂……落泪。
“世间纷难,众生……皆苦。”
祂落下泪来。在那时以前,祂只能默默地看着,因为祂刚出生就耗尽了自己,所以如此弱小、无力,连干涉现实都做不到。堪堪凝出形体,比常人还差了许多,就来见这个士人,想求他相助,出山。
“这样的天下,这样的世间,这样的人,有什么用呢?”
士人长叹一声,思绪万千,眼泪簌簌而下:“我入世三十年,亲朋、故交、同道,要么苦于沉浮,忘却初心;要么弃绝恩义,背叛堕落。赤子之心的人早早地没有了,留下来的,或者在他的尸骨上跳舞,或是千方百计地让世人忘却,或是像我那样,胆小到只能逃走。他最后说:‘国仇尤可恕,私怨最难消’——他可后悔过?我宁愿他后悔过!”
“你们为什么都要去呢?”他似乎是在问神明,又似乎是在问那个故人,喃喃地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这样的世人,这样的天下,为什么啊?凭什么啊!”
“但是,总要有人去做的啊。”神明喟叹着说,带着些笑意,又带着些极深切的悲悯:“你看那巍巍黄土,你看那浩浩长江,你看那华章秀词,你看那雅乐民歌,你看春雨落时他们击缶而歌,你看秋风起时他们挺剑而舞……这样好的天地,这样美的世间,这样灿烂的文明……”祂说着说着,眼角竟怔怔地划过泪滴:“何以至此?为何如此……”
——悠悠苍天,何薄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