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满地霓虹光影。
谢忱攥着方向盘的手心微微出汗,副驾驶上腥臭和汗馊味混着车载香薰直冲鼻腔。
谢忱降下车窗,寒风裹着江水的腥气灌进来。余光里映出男人抠脚趾的动作,指甲缝里的黑垢正簌簌落在真皮座椅上。
车速渐缓,不一会儿稳稳停下。
谢忱解开安全带,丢下一句“下车”抬脚就往外走。
谢柏山趿拉着开裂的胶鞋紧跟着他,丝毫不在意周围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的门牙掉了一颗,操着一口和正宗完全不搭边的塑料方言道:
“忱忱哟——”
咸湿的江风扑面而来,记忆深处谢忱被酒瓶砸碎和女人的哭喊声刺穿耳膜,一瞬将他从刚才混乱的思绪里彻底唤醒。
“当年地震……”喉结艰难地滚动,谢忱下意识摸向口袋,却只摸到了一包纸巾和一块口香糖。
“嚯!这车够气派!”谢柏山突然凑近,黄褐色的牙垢间喷出阵阵酸臭:“一定值不少钱吧。”
他沾着唾沫的拇指反复摩挲车标,唯一好的左眼珠因兴奋充血。
谢忱将糖纸捏碎在掌心里,这十多年他一直以为谢柏山死在地震里,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以一副这样落魄的样子却像从前那样一口一个亲切的“忱忱”。
“我儿现在有大出息了,明儿就搬去你家,咱亲爷俩——”
“砰!”谢忱一拳砸向他,将他的洋洋得意彻底打碎。
谢柏山虽然狼狈但非常灵活,侧侧身躲过了他的拳头,怒道:“儿子打老子?我看你是反了天了!百善孝为先,你妈教你那些道理呢!”
谢忱冷笑一声:“孝?你有一个长辈的样吗?谢柏山,你该在十一年前就死透,你应该下去给我妈赔罪!”
听他这话,谢柏山那只浑浊瞳孔里渗出类似毒蛇吐信般的精光:“你敢和你老子呛?你那时候才多大,晓得个锤子!”
男人突然蹦出句生硬的方言,最后两个字刻意拖长的儿化音像钝刀划过玻璃,刺耳又戳心。
谢忱猛地揪住他翻毛的领口,对方身上的尸沼味在鼻腔炸开:“十四岁够记住你压着三陪女说‘逢场作戏’!”
他颤抖的指尖几乎掐进对方溃烂的皮肤:“够看见我妈吞完农药洗胃的管子怎么从喉咙插进去!”
他永远不会忘记亲眼目睹父母在酒店吵架,这是他的噩梦,像雨林里盘树的巨蟒一样裹着他紧紧锁住,他在窒息中得不到求救,在生还后仍久久难以解脱。
路过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对此指指点点,谢柏山赶紧用军大衣裹住头脸,发霉的羊毛纤维间传出闷吼:“非要抖搂这些腌臜事?你现在是体面人……”
“原来你也知道体面?那你知不知道你以前做的事上不了台面?”
谢忱睨着他冷冷道:“谢柏山,你当初毁了我妈现在又盯上我了?你早就该死了,你这种恶心的人凭什么能活着!”
后槽牙咬得太紧,太阳穴突突跳动着。
他偷过孙老头的烟,半夜哄完弟弟妹妹们睡着后他独自爬上屋顶平台,抖着手点燃藏起来的红塔山。他从最开始被烈性烟丝呛到流眼泪,到最后很平静的抽完半包,他踩灭烟头仔仔细细捡起来等明天上学时丢到外面。
他站起来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下,他抬起手试图抓住弯月的尾巴,可只抓到一团揉杂着烟草的空气。烟灰随风落在窗台上,而窗户的后面是正在熟睡的弟弟妹妹。
掌心里是虚无的,他的心结是解不开的。就像现在谢柏山出现,他又想去摸口袋里的烟了。
他看着谢柏山把身上的泥垢弹进江水里,只觉得脏了粼粼波光中倒映的月影。
“你管我活着还是死了,反正你现在有钱就得帮我,你拔根汗毛都比爹腰粗嘞!这样吧,你先给万把块救急,毕竟咱们血浓于水嘛……”
江水在防波堤撞出闷响,谢忱盯着他:“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搬进你那大平层!”男人突然兴奋地跺脚,袖管甩出令人恶心的霉味:“我要带落地窗的,老子天天晒日头!”
他往旁边吐了口浓痰:“再给置办十套八套貂皮大衣,大冬天就不用在桥底挨冻……这头发也得剪剪,奥我的手机还是以前用的翻盖的,你也得给我换新的!”
他滔滔不绝提要求,见谢忱沉了脸他又赶紧道:“其实我以前和你妈妈感情非常好,但她后来得了精神病整天疑神疑鬼,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嘛,我可不就得去找别的更温柔的嘛?你也别用这个眼神看我,你也是男娃儿,以后就懂我咯。”
谢忱低声骂了一句,谢柏山看那口型似乎是“我懂你祖宗。”
谢柏山却像嗅到血腥的鬣狗,无所畏惧继续拱火:“你妈当年抱着你喝农药的样子还记得不?要没老子抢下瓶子,你要死了,还能活在现在当医生、开豪车住大房子?”
“你不配提我妈——”谢忱怒呵。
“我不配?你那假爷爷才是不配!我说,这老不死的怕是没尝过被泼粪的滋味?还有二中光荣榜上那个叫陆……”
话没说完,他就被谢忱抓住了领口:“你敢去找他们,就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谢柏山咧着嘴笑,他知道谢忱答应了。
“每月五千。”谢忱说的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却掩不住尾音细微的颤栗:“敢靠近他们百米内……”
他忽然掀开右额前的碎发,露出那道旧疤:“我就让你尝尝被绑在铁轨上的滋味,就像你当年对我做的那样。”
谢柏山浑浊的眼珠骤然收缩——记忆里十四岁少年被石砖砸中发出的呜咽,与此刻江面上游轮的汽笛声诡异重合。
“成!成!”男人被骇住了,赶紧答应。
远处跨江大桥车流涌动,恍惚间谢忱听见那年冬夜晚风传来的低吟——那晚他藏起的烟盒被孙老头发现,老人只是默默塞来戒断贴,那一年的冬天因此变得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