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斐停在黄色半污染区内,再往前,是她划定的绿色清洁区。
医院沾过的东西一律不许入内。
花斐外面披着傅泓之的大衣,里面还是粉色工作服。
傅泓之知道她这些臭毛病,腾出空间给花斐换工作服时另取了一套新床单铺到沙发上。
脏衣服用用两层塑料袋严严密密封好,外皮喷一层物体表面消毒剂。
花斐龟毛挑剔,换了别人估计早受不了“自挂东南枝”,傅泓之却当“圣旨”般贯彻执行。
隔壁的桑临渊眼见花斐指使他干这干那,总佩服傅泓之不光有一副好皮囊还有一个绝世好脾气,同时同情他上班下班皆“水深火热”。
傅泓之提着塑料袋放到房门口,杵在门口的桑临渊立马拥上前朝门内探脑袋。
“那家伙睡了?”
傅泓之点点头,顺手合上门。
“田老师不能等,花斐的申请书......只要她写,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桑临渊急不可耐打断她,“小蒙,你不欠她的。我还不信了,人能冷心冷血到自己导师危在旦夕还无动于衷?”
桑临渊摩拳擦掌要闯进去,傅泓之拦在前面:“别逼她了。让花斐休息一会,她真的太累了。”
花斐累是于目共睹的。
从上学那会她就以猝死式学习和值班卷得丧心病狂。
三人在302六目相对了一会,傅泓之起身去洗脸刷牙,再回到303,花斐已然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不知想什么。
小猫在沙发背上蜷成一团,花斐的手一下一下机械顺它脊背上的毛。
“怎么不多睡会?”
花斐收回手:“睡不着。”
“担心田老?”
傅泓之微叹口气:“有季主任他们监护着,不必过于焦心,先好好睡一觉,其他事天亮再说。”
花斐抱着双腿,脑袋埋在膝盖间,许久,喃喃道:“我毕业那年,管过一个孕妇,早孕查出卵巢癌......”
无数次,一闭上眼,姜燕拖着发肿发亮的躯体走进病房的情形便会浮现在眼前,宛如昨日。
卵巢癌中晚期,不手术化疗,会迅速痛苦地死去;手术化疗,意味着必须放弃腹中的胎儿并永远无法再生育。
产科从来没有保大保小一说,母亲的安危永远排第一。
“手术化疗越早越好。”
花斐也如此劝她。
姜燕与爱人青梅竹马,盼望爱情结晶盼了五年。
“让我和孩子再呆几天,求求你了。”
主任、副主任,包括蒙朝霞,众口一致:“得引产。”
孩子已经成形,姜燕依依不舍,拖拖拉拉到20周,出现腹水,不除外腹腔转移,在哭天嚎地中被家人轮椅推入院。
护士弹输液管准备扎针了,姜燕趴在床头哭干了眼泪:“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花斐捏着一张纸,和蒙朝霞一起来到床前:“有个方案,可以试一试。”
姜燕垂死病中惊坐起:“我愿意。”
“没有先例的新方案,我们摸索着用,实在不行,还得引产。”
综合文献论证的新方法,需要通过伦理审查上MDT,获得专家和医院认可方能施行。
花斐和蒙朝霞用80页PPT成功让新方案成为备选方案之一。
上药之前谈话,花斐陈明利害,她也是摸着石头过河,结果如何,无法预料,也许肿瘤进展,胎儿丢失。
姜燕毫不犹豫签了字,自始至终一句话:“我相信你。”
腹水没有了,肿瘤非但没有扩展,影像学上看还明显缩小,母体和胎儿也没有不良反应,过程顺利得出人意料,花斐甚至认为可以保胎到足月。
然而......
姜燕还是走了,走得猝不及防。
突发大出血,即将足月的胎儿先她一步没了心跳。
花斐淌着一地鲜血冲到床旁。
“她抓住我的手,说她知道我要留院、要升职,她知道我需要文章。她瞪着眼问我是不是拿她做科研,是不是要用她博名声挣前程,她是不是小白鼠......”花斐的声音几近呜咽,“我没法回答她。”
尽管已经有一篇不错的SCI,足够毕业,可要留院,仅仅一篇SCI没有任何竞争力。
到现在,花斐都不知道姜燕为何知道这些还说如此充满怨恨的话,她们患难与共半年,彼此了解互相信任。
花斐握着姜燕的手,忽然怀疑起自己,怀疑从研究出新方案,她的内心可能存在诱导姜燕接受然后发一篇高分论文的想法。
有的医生遇到罕见病,的确会比较兴奋,张罗着留血留片,从病理到基因,从诊断到预后,研究得透透的,看起来为了这个病人东奔西走精力无穷,其实是为即将有一篇高分文章而激动窃喜。
在姜燕涣散的瞳孔面前,花斐有一瞬自我否定,很快又否定了方才的否定。
她俯仰无愧,绝无私心。
“我没有。”她说。
“你骗我。”姜燕瞳孔涣散,所有精气神都用来质问花斐,“我不信。我是对照组,我是小白鼠......”
花斐千百张嘴也没法在患者命悬一线之际为自己辩解。
姜燕走了,带着不甘和愤怒,走的痛苦匆忙。
突出的眼球瞪着花斐,带血的手紧紧地掐住花斐的手腕。
住院医拉完直线心电图,宣告临床死亡,马晶在两个护士协助下把姜燕的手掰开。
病人的质疑对刚刚在临床崭露头角的医生不亚于一记致命打击,最悲剧的是这个病人还去世了。
人不在了,无论后来如何努力也无法证明当时的清白。
不管花斐有没有这个心思,姜燕离世时说的话都把她钉在了耻辱柱上。
不做科研不写文章,这是花斐向天堂里的姜燕自证清白的唯一方式。
“按照传统方案,引产化疗,也许她现在还活着。是我给了她希望,最终害了她。”
姜燕的手一直没有放开,六七年过去,依然掐在花斐腕上,留下道道浓重的血痕,无时不刻提醒她曾犯过的错。
傅泓之伸出手,温暖的手掌轻轻在花斐手背上覆了片刻,“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感受。”
都是临床、科研这么过来的,花斐的心结傅泓之也经历过。
医学进步离不开科研,只要是科研就有成功和失败。
谁都想医学进步,有朝一日造福自己,可轮到自己先吃螃蟹,又是另一番感受。
成功之前,会有牺牲会走弯路,可牺牲的是自己,自己可能就是弯路,谁又能接受?
花斐不是怕失败,不是怕写文章,也不是怕做科研,她是怕同一战壕和疾病作战的病友,怕她们和她一起承受着巨大的不确定,承受着可能会到来的不明不良反应。
她无法忍受她们受了重重苦痛,到头来只是文章里的一串数字,一组数据。
花斐没有躲开,清夜静谧,两只手交叠,仿佛心也近了一步。
“喵~~~”
小黑猫不知何时醒来,蹲在茶几上滴溜溜看着他们,歪歪头卖乖。
花斐抽出手,傅泓之转头,幽怨地瞄小猫,小猫意识到自己不识好歹,踮着脚走到傅泓之身旁,翻身卧倒,亮出圆鼓鼓的肚皮主动给他撸。
傅泓之一笑,来回摩挲软软的毛肚子,忽然道:“给它取个名字吧?”
花斐正看一人一猫玩闹,怔怔发愣,听见傅泓之问,惊醒问:“我给它取?”
“嗯,你给它取。”
“小喵。”
“认真点。”
“小傅。”
傅泓之:“......”
“不能叫这个。”
花斐仰头,凝滞的脸有了些许生动和戏谑。
“为什么?”
傅泓之很认真地分析:“将来你抱着它喊小傅宝贝的时候,我应了怎么办?”
花斐耸鼻:“我不会喊一只猫科动物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