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有下成灾难的势头,夜空中时不时传来翠竹断折之声。
偌大的别墅灯火通明。
瘦成骨架的老太太躺在繁复锦被中,如皑皑积雪下枯死的梅。
一门之隔,一边是觥筹交错,富丽堂皇,一边却只有死亡的腐朽气息。
“麻烦再去找一下韦甜主任。”傅泓之对陪护阿姨说。
从医多年,管过的病人不说上万也有几千,若不是韦甜掏出带有他签名的病历,他压根想不起曾给这位老太太做过卵巢癌手术。
“她很快就来。”阿姨总是这么敷衍他。
傅泓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正要离去,厚重的柚木门豁然大开,韦甜身着一袭礼服,从光亮中袅娜而来。
“雪太大,十几个客人没走,手忙脚乱,冷落了你。客房已经收拾好了,我带你去休息。”韦甜笑道,“和外面那些人不在一栋楼,不会吵到你。”
她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眼床上的老人:“还是你厉害,外婆好久没睡得这么踏实了,镇痛方案……”
“镇痛方案没问题,继续目前治疗,没必要调整。”
嘈杂之音绵绵不绝,不说疾病终末期的老人家,他一个年轻人听着都聒噪。
“我该走了,”傅泓之走到门口,待韦甜也从屋内出来,门再度合上,他伸出手,“韦主任别忘了诊室里对我的允诺。”
“你不肯留下来?因为花斐吗?”韦甜对他说的允诺避而不答。
“我来也是因为她。”
“只是为了她?”
“我并不是随叫随到的家庭医生。”傅泓之说。
何况,ICU一个团队24小时为她服务,压根不需要他。
“如果我耍赖呢?”
傅泓之收回手:“那我也有办法查到,无非多费些时间。”
韦甜咬咬后槽牙,喊管家拿来一个皮夹子,掏出一张纸条,塞到傅泓之手中。
她的举动并没有让傅泓之产生照顾女孩子至少哄一下的想法,也没有让他生气。
他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匆匆下楼。
韦甜骄傲了一会,傅泓之真头也不回,又忙提起裙子,追到门口。
“花斐家世浅薄,配不上你。”
“不劳韦主任操心,韦主任有时间替别人操心,倒不如多陪陪老人。”
傅泓之不喜欢不相干的人肆意谈论花斐,更不喜欢别人对他们的关系指点江山。
他没再停留,找到被雪覆盖的汽车。
“这种人狂妄自大,只会害你拖累你。”
傅泓之打开车门,坐进去,砰一声关上,将韦甜的叫喊和风雪一并关在车外。
雨刮器单调地摆来摆去除雪,他摊开手里的小纸团。
一个名字,一串电话,一个地址,在他手中层层晕染,仿佛经久不愈的伤口。
车到8号公寓楼下,傅泓之没下车,一个人在静谧的雪中,思考以怎样的方式让花斐直面陈旧的伤疤。
还没想出所以然,手机呜呜作响。
座机号码,前四位数字再熟悉不过,是医院代码。
“傅泓之,请讲。”
“傅老师,秦棉头痛,很难受,现在在神外急诊,您快过来看看吧。”何采薇语气极其急切,傅泓之没有耽搁,发动车轮,朝急诊赶去。
秦棉做完CT,披着何采薇不知道从哪儿顺来的毯子静静坐在候诊椅上。
“秦医生,怎么样了?”
陡然出现的声音给了秦棉淡漠的神经一个强大刺激。
“傅,傅老师,您怎么来了?外面好大雪,这么冷......”
“我没事。头还疼吗?神外怎么说?”
“神外说......”傅老师特意赶过来关心她,秦棉一瞬间被惊喜和感激填满,早忘了身体上的疼痛和不适。
她想说神外说没事只是轻微脑震荡,可嗓子里梗着什么东西。
太幸福了,幸福得只想哭。
“神外说还要看CT片,不除外硬膜下血肿。”
何采薇抢话,随后冲夺舍的秦棉挑挑眉。
“没,”秦棉慌忙摆手。
这个何采薇真是什么瞎话都敢编,还编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什么有的没!脑外伤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好好休息治疗,会变成白痴,是不是啊傅老师?”
傅泓之皱眉不语,何采薇继续夸大其词:
“傅老师,您不知道,她头疼呕吐,要不是我押她,不来医院,也不让我告诉您。人命关天还怕麻烦人,傻子一样。”
“小何说的对,你该休息和全面检查。我找找神外,需要住院的话......”
“需要。”何采薇掏出软磨硬泡来的住院通知单,“住院条都开好了,就是没床。”
傅泓之接过通知单:“我打电话联系一下。”
他越过重重人群,走到柱子后稍微僻静处,摸出手机,手指刚按到联系人,听到一声惊叫“老傅.......”胳膊立时被一双大手掐住。
“菩萨,你可回来了。”
桑临渊连拖带拽,“走,看看你奇葩室友,看看她干的奇葩事。”
“花斐怎么了?”
桑临渊把花斐拉着一票人雪夜找人,闯火车站害他一起蹲局子的事吐槽了一遍。
“对着宗济就是一巴掌。你说她是不是嫌停职处分不够重,想给自己打副银手镯?”
桑临渊指指急诊休息室斑驳的门,一脸怨念,“我骂累了,你进去,接着骂,狠狠骂,骂到她幡然醒悟重新做人!”
傅泓之眉头皱得更深,要开门进去,想起手里还有一张住院通知单,返身快步往回走,走到何采薇身边,交给她一张卡。
“麻烦你送秦医生去国际医疗部9楼VIP病房,费用押金刷这张卡,没有密码没有上限。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我。”
傅泓之疲惫暗沉的眼神里,有显而易见的焦急,和刚才面对秦棉时截然不同。
“您是去看花医生吗?”何采薇问。
见到花斐劈宗济那一掌,饶是何采薇混不吝多年,也一整个震惊。
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患者动手打同事。
这个同事不止职称比她高,还是下一任行政副主任热门人选。
她不会不知道打人坐实,轻则开除重则坐牢吧?
为了一个医保都不在本地的孕妇,前途都不要了。
值吗?
有必要吗?
傅泓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早已迫不及待跨进了休息室。
“花斐,”傅泓之走到床前。
花斐闭着眼,斜躺着吸氧。
马晶桑临渊轮番数落,双双口吐白沫,花斐始终表情迟缓,仿佛身边有个结界,无论好话歹话到这通通反弹。
花斐眯开半只眼,迎面怼来幽深关切的双眸,又慢慢合上。
“别听桑游医瞎说,低血糖而已。”
“低血糖,而已?”被花斐气到在门外不停捻针的桑临渊又蹦起来,“你知不知道低血糖会死人?十几小时不吃不喝,跟雪地里暴走一夜。你倒外面,我这辈子怎么办?小蒙肯定第一个和我绝交。”
“谁要你怎么办?陪葬我都嫌烦。”
一百万句不重样脏话再一次从桑临渊脑中呼啸而过,扎在百会穴上的银针一个劲颤动。
“这是人说的话吗?一会进公安局,一会殴打同事,你怎么不上天?停职还不够,非得开除,刑事拘留你才满意是吧?”
“要你管?”
桑临渊一贯标榜“恬淡虚无”“精神内守”,遇到花斐总是分分钟破防。
“不要我管,以后大雪天翻人的事别找我。也别找小蒙。累了一夜还要看你脸色,你以为你是谁?”
桑临渊转过头,对傅泓之咬牙切齿,“你室友没救了。”拉起蒙朝霞,“咱们走。”
一旁的尚正也朝佟晓使眼色。
佟晓满脸不放心。
尚正低声道:“走吧,交给小傅,没问题。”
佟晓这才一步三回头跟尚正出去。
蒙朝霞还站着,她很想嘱咐花斐好好休息,然而,姜燕走以后,她在花斐面前根本说不上话。
马晶搂楼她:“走吧。”
蒙朝霞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摸在手上毫无肉感。
她和花斐刚进科那会,何等珠圆玉润神采奕奕,如两朵怒放的鲜花,如今都把自己折腾得没有人样。
“你去哪儿?”马晶关上门问。
桑临渊亲昵地靠过去:“当然是和我回公寓啦。”
蒙朝霞不动神色往边上挪了半步。
“办公室。”
“还加班呢?你别这么没日没夜,注意点身体。”
“我知道。”
纤瘦的身影独自远去,马晶拍桑临渊:“还不跟过去?”
桑临渊被蒙朝霞冷落的头枕到马晶肩上:“还是送我马姐。”
马晶揉揉肩上毛茸茸的大脑袋,暗暗叹了口气。
傅泓之接了热水,兑成温热,坐回床沿:“还有哪儿不舒服?”
“两袋50糖下去,早好了。是她们大惊小怪,非逼我在这吸氧。”
傅泓之将垃圾桶推过去,见花斐抿着嘴不动,颇为无奈:“行了,都走了。”
花斐竖起耳朵,门外果然没有动静,把氧气枕撇一边,抱着垃圾桶,昏天黑地呕起来。
傅泓之拍着她,脸色越发阴郁。
花斐倒回床上大口喘气,傅泓之拿纸巾默默给她擦。
花斐蛄蛹着往下缩。
“再帮我复一下位。”
傅泓之将手搓热,扣住花斐头,将不安分的碳酸盐结晶重新固定。
复完位,傅泓之看着她,凝重的神色让花斐无端心虚。
傅泓之把漏风的门关好,接了水烧着。
“干嘛黑着脸?你也要跟桑临渊一样长篇大论?”
傅泓之摇摇头。
花斐看起来蛮不讲理,实则原则性极强。
若不是宗济踩到了她的底线,她会像过去一样井水不犯河水。
为病人安危动手,怎能责怪她?
再说,长篇大论有用的话,桑临渊也不会说到口吐白沫还无功而走。
傅泓之走到窗前,伸手摸暖气上的小白鞋。
“你就穿这鞋?”
傅泓之一晚上不出现,花斐早憋了一肚子火,就等傅泓之发难她好借题发挥,不期他来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