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夜,门诊-住院部连廊人满为患。
嘉大一院儿科遗传代谢病排名第一,挂不到号又捉襟见肘的家庭,大冬天抱着孩子打地铺。
秦棉把暖气片附近的风水宝地让给一个等待床位做手术的患儿,自己抱着薄被另寻一处长椅作为容身之处。
几张塑料椅拼起来的卧榻毫无舒适可言,她又瘦,硌得后背疼,稍微翻个身还掉地上去了。
“你怎么又睡这?”巡逻的保安听见响动,手电筒一照,发现还是这姑娘。
“都睡四五天了,怎么赶不走呢?”
秦棉鞠躬恳求:“您让我再睡一晚。”
保安不肯通融。
“这是风口,不是睡觉的地方。赶快走!”
秦棉一步三回头,保安看穿她伺机回来,一直盯着她。
外面鬼哭狼嚎,她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休息室还有一张床空着,那是给值班一线的。
最终她走到更衣室,打开柜子。
何采薇那只BV包还立在里面。
给陈夏送完血之后,秦棉再也没见过何采薇。
她既不来上班,也不拿她的包。
网上说这款包值十万块。
十万,对秦棉来说是天文数字,何采薇却说撂下就撂下。
站了一会,秦棉头晕脑胀,扒着扶手爬回休息室。
再过几个月进修结束,与傅老师朝夕相处的时光也将一去不返,往后漫长人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
她能带走,能拥有的,只有记忆。
她闭上眼,一遍一遍回顾与傅泓之工作的点点滴滴,不肯丢掉任何一个细节。
画面一帧一帧过,思绪辗转烦闷,折磨得头更晕更涨。
她裹上羽绒服,走进雪里。
大雪纷纷扬扬,扑在脸上,带来一丝清醒。
“还去哪儿?”护士长马晶的声音透过落雪的缝隙传来。
“附近的宾馆,酒店,地下室,全都找过了,没有丁惠方的消息。”
男声音色浑厚却不高亢。
秦棉熟悉这个声音,是NICU尚正医生,儿科医生里就他和花医生走得近。
“下这么大雪,你也没有车,怎么找?”
秦棉探探头,并没有期望中的身影。
和花医生一贯针尖对麦芒的蒙朝霞却和谐地出现在小团体里。
“车站,机场。不行就报警。总之,一定要找到她。”
花医生不止脸冷漠,声音也是,对人对事,她从骨子里就不热情。
秦棉的心再一次愧疚。
她没看好丁惠方,让她顶着180mmHg的高压离开。
“丁惠方有并发症,不能乘飞机,只能坐火车。这样,我去西站,尚正南站,马婶东站,”花斐顿了顿,别过脸去,很不请愿却不得不同蒙朝霞说,“你去北站。”
随后迅速转向佟晓:“你回去。”
“彤彤在科里睡,没事。我陪你们一块找。”
“少你一个不少。”花斐口吻坚决不容反驳。
“大风大雪的,要不给傅医生打电话,他开车陪你。”
佟晓惦着女儿,也担心花斐。
跑遍了周围所有丁惠方可能的容身之所,花斐的鞋和裤腿已被雪浸透。
“喊他干什么?让桑游医来。”
佟晓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闹了什么别扭,花斐提都不提傅泓之。
桑临渊边提鞋边咆哮着冲出来:
“花土匪,你有病啊,大半夜,下大雪,找什么人?”
转脸瞧见蒙朝霞站在雪中,滑过去挽住蒙朝霞,一秒变狗腿:
“小蒙蒙,我要和你一组。”
话音未落,脖子一阵冰凉,花斐掐着他后脖颈,提溜到车前,一脚踹进去。
桑临渊小心翼翼开车,时不时拿余光瞥旁边的土匪头子。
她铁青着脸,面向前方,两眼无神。
雪大如席,吸收了尘世所有杂音。
车里静得让人抓狂。
“那个......”
“闭嘴。”
桑临渊咬牙切齿朝花斐举起拳头,花斐猛地转头,桑临渊的拳头识时务地张开,轻轻地在她头顶虚拍两下。
“头发湿了,帮你扇干。”
他嘴角扯起笑,内心却在哀嚎:傅泓之,你在哪儿?快回来管管你的变态室友!
雪夜静谧,酒吧里依然灯红酒绿热火朝天,徐植左手一个妹子右手一个妹子,和一群纨绔子弟在美酒温柔乡中纸醉金迷,忽然他被舞池中拎着酒瓶自顾自蹦跶的面孔吸引。
那人外貂皮里露脐,扭得风情万种。
好你个何采薇,绑了小爷一夜还敢到小爷地盘张牙舞爪,不把你办服帖了,小爷我就不姓徐。
兄弟们也看到了,一个个吹口哨拱他快上。
何采薇跳累了,跌在卡座上,对着酒瓶灌酒。
“哟,这不是采薇妹妹吗?”徐植搂着两位妹子假装偶遇。
何采薇醉眼掀开一条缝,看了一眼又闭上,一瓶见底,伸手拿另一瓶,依旧对瓶吹。
徐植扶起地上横七竖八的瓶子:“Martell L’OR不是白开水,你这个喝法,在糟/蹋我的酒。”
徐少墨水喝得不多,但风月场老手的基本觉悟还是有的。
美酒如美人,得会品。
如驴饮水,必遭天谴。
对此,何采薇就四个字:“我付钱了。”
花钱的是上帝。
上帝的事你管不着。
徐植挪到她身边,装腔作势:“喂,何采薇,还记得我不?”
何采薇迷蒙醉眼端详片刻:“记得。”
“我是谁?”
“徐某。”何采薇含含糊糊。
很好,还记得小爷。
虽然何采薇半露的身材令老司机徐植垂涎欲滴,可绑了一夜的仇不能不报。
他拍着手,呼朋引伴:“何小姐可是医生,大博士。啧啧啧,喝醉酒的医生,没见过吧?来,大家鼓鼓掌,为何医生助助兴。”
老板发话,从DJ到观众手掌拍得震天响:“喝一个,喝一个!”
何采薇操起一瓶酒,直往嘴里倒,不带停顿,一滴不剩。
动作之豪放令在场每一位子弟肝颤。
何采薇晃到徐植面前:“你尖锐湿疣好啦?”
刚和徐植狎昵过的两位妹子先是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就跟踩到屎一般跳开三尺远。
看热闹的兄弟一口酒喷出来。
拜HPV疫苗推广所赐,这群平时狂野得没边的人也晓得何谓尖锐湿疣和它的传播方式。
“你才尖锐湿疣!”徐植蹦起来。
“不是尖锐湿疣,那是梅毒?淋病?”
“你才梅毒淋病。”
何采薇拍拍他的肩膀:“梅毒也好,淋病也罢,记得规律服药,定期找我复查。”
说罢,她打了两个酒嗝,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何采薇就这样晃晃悠悠跑了。
整个酒吧都在窃窃私语,美人也不再热络,变得扭扭捏捏,徐植再也提不起兴致,杯盏猛地一推:“老子不待了。”
秦棉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游荡。
她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她只知道,大家都出去找丁惠方,她没资格睡觉。
她漫无目的,东张西望,希冀大雪出奇迹,让她遇到丁惠方,带回医院将功补过。
晃到后半夜,没找到丁惠方,却捡到了何采薇。
何采薇卧在雪堆中,差点把她绊个狗啃泥。
“何采薇,”秦棉揉她的脸,“醒醒。”
大雪天醉倒在街上,非冻死不可。
一名男子从对面酒吧出来,大约被她呼唤声吸引,烟头一丢,大跨步走来。
男人花里胡哨一脸轻佻,一看就不是好人。
秦棉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搂着何采薇:
“醒醒,醒醒呀!”
怀中的何采薇抬起一只手指着那男人:“别相信他。”头一歪又睡死过去。
秦棉牙齿打颤,呼吸急促,慌乱之中,瞄到旁边白雪覆盖着一只空酒瓶,不管三七二十一捞到手中,就着马路牙子摔成两半,哆哆嗦嗦对着男人。
男人对秦棉装出来的凶恶视而不见,从容走到何采薇身边,蹲下去,脱下衣服盖在何采薇身上,半举双手。
“我是好人。”
秦棉眼睛一眨不眨,丝毫没有放松警戒。
“我知道她住哪儿。”
徐植叫了辆车。
钱是他付的,何采薇也是他扶上车的,结果,人把车门一关,一溜烟跑了不说还把外套顺走了。
徐植骂了句法克,抱着膀子,缩肩哈手跑回酒吧。
被兄弟嘲笑两回,徐植觉得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何采薇的,这辈子才会遇一次倒霉一次。
秦棉宿舍在半地下,她把何采薇安置在自己床上,严严实实捂着被子。
何采薇昏昏沉沉,口干舌燥。
“水~”她喊。
“要水吗?”
人影动起来,倒了一杯水,送到她嘴边。
何采薇喝了几口,借着雪光,看清了这个人是秦棉。
“我怎么在这?”
“你喝醉了。躺在大街上。我不知道你住哪儿,只能把你带到我宿舍。”
秦棉没提徐植那茬,免得何采薇后怕。
何采薇环顾一圈,水泥地板,墙壁坑坑洼洼,铁架子搭成的床油漆脱落,锈迹斑斑。
床中间单人桌椅,仿佛是小学生淘汰下来的,又小又旧。
何采薇从小到大住的不是花园别墅就是五星级宾馆,富贵限制了她的想象,在此之前,她不知道世界上竟有如此破旧简陋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