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慰慈下周上任医学部党委副书记,不出意外,这是他执业生涯最后一次总结会。
门口笑脸相迎的罗耀东瞧见他,立刻拖长声音,跟旁边卫计委产科质量安全办公室的韦甜主任说:
“田书记来了。”
“田老,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韦甜毕业刚三年,皮笑肉不笑的本领炉火纯青。
简简单单四个字,有娇嗲有威严,恩威并施体现得淋漓尽致。
田慰慈寒暄两句,韦甜说:“罗主任说您下午有医学部的会......”
“推了,”
田慰慈长得像个弥勒佛,永远和蔼可亲。
罗耀东笑道:“田老可是出了名的护犊子,花斐每次出事,都是他兜着。这次产妇在眼皮子底下肺栓塞,这么大事,田老肯定回来镇场子。”
田慰慈将手里夹着的一支烟送到嘴边,发现没点火,又没趣地放下去。
“罗主任的场子,要我来镇?”
这两老家伙原来是亲密战友,如今为了行政副主任,外人面前互相拆台。
蒙朝霞出来打圆场:“时间到了,请落座吧。”
韦甜抬眼看到傅泓之跨出电梯,眼波流转:“这位是?”
“傅泓之,申主任请回来的PI。”
“人看起来不错。”
“还行。可惜,和花斐是搭档。”
田慰慈阴险之处,就是暗戳戳下手,把傅泓之送到花斐手里,傅泓之顺理成章站他那一队。
韦甜话里有话:“青年才俊,我应该认识认识,也好了解归国人才都有什么需求。他是从国外回来的吧?”
韦甜迫切如春闺怨妇,罗耀东一阵恶心,硬着头皮介绍他两认识。
“傅医生,我有点事咨询你,可否一起坐?”
“韦主任是嘉宾,我是员工,坐不到一块。”傅泓之不甚热络。
“关于产科的......”
“周一周三门诊,韦主任有需求,可以给你加号。”
傅泓之疏离寡淡,显然不愿多聊,他也不看韦甜,随手拧开一瓶矿泉水。
韦甜满怀期待伸出手去,结果傅泓之越过她的手臂,递给了调试仪器的花斐。
“多喝点水,嘴唇都起皮了。”他说,语气比水还温存。
“哦,好,好,”韦甜讪讪地应和着加号那一句,瞄了一眼屏幕前交谈的两人,眼里闪过一丝不忿。
“累不累?要不我替你?”
自从陈夏出事,花斐就睡不好,闭上眼,抢救时人仰马翻的场景总一页一页从眼前闪过。
她有点恍惚,感觉头上的灯在晃,放PPT的投影也在晃,韦甜在她眼里头脚颠倒,不像正常人。
“没事。能坚持。”
花斐全程参与陈夏的救治过程,虽然精神不振却讲得流利。
田慰慈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
能把一个肺栓塞呼吸心跳停了四分多钟的人拉回来,足以证明,花斐临床技能无可挑剔,出类拔萃。
这是田慰慈唯一感到欣慰的。
花斐在台前汇报,韦甜翻着病历资料,漫不经心问坐在旁边的蒙朝霞。
“当初在嘉大一院实习时,病历汇报都用英文。这个传统改了?”
蒙朝霞说:“近几年一院承担培训基层产科医生的任务,全英文的话对他们不是很友好。”
“哦,”韦甜笑,两个酒窝跟她名字一样,甜得醉人。
“现在倡导“一带一路”,医疗也在广泛开展国际合作,在座有国外同行,也该照顾一下他们。”
“全英文汇报是咱们一百多年的优良传统,我觉得不能丢,应该坚持,只有这样才能和国际接轨。当然,如果花医生英文水平欠佳,那也可以理解,毕竟连英文文章也写不来,要求口语流畅有点强人所难。您看呢,田老。”
田慰慈耷拉着眼皮,不咸不淡:
“会议时间有限,不可能中英兼并。花医生PPT上每行中文下都有对应英文,已经照顾到了不懂中文的外国兄弟。花斐,你接着往下说。”
花斐不求上进,天天把田慰慈气个半死,然而每到关键时刻,他无一例外向着自家弟子。
“最后诊断:肺栓塞......”
花斐刚说到诊断,被另一个卫计委专家李峥打断。
“产科肺栓塞,一般都有高危因素,这个病人既往没有DVT病史,产检也无异常,肺栓塞匪夷所思啊。”
“是,正因为她没有任何高危因素,所以发生时我们措手不及。”花斐说。
“是措手不及还是因为她没有既往史产检正常而不重视?”
李峥手指点着桌子,颇有兴师问罪的派头:
“这位患者也算和我们有点渊源,我听说你们派了一名刚入科的新手管她......”
“她不是新手,”
花斐看过何采薇的履历,一年前,她值夜班就已经可以独立接生并协同处理过和肺栓塞一样凶险的羊水栓塞,要不然她也不会把陈夏交给她。
“她是责任心不够,这是我失察。”花斐歉然,不是对这位李峥,而是对陈夏。
“你们给她上岗培训了吗?”李峥咄咄逼人。
“当天没时间培训。”花斐有点恼火。
入科培训在规定范围内完成就好,谁会在脚不沾地的时候花一下午培训?
“观察并如实记录生命体征是每一个经过医学训练的人都具备的基本素养,何采薇和李主任您一样,毕业于希和大学八年制,应该不会和您一样......”
“花斐,”在花斐说出不学无术之前,田慰慈及时喝止,递给她一个不许冲动的眼神,“说总结。”
花斐猛吹了下头发:“这是近年来国际上关于产科肺栓塞的回顾性分析......凝血酶原基因突变导致的肺栓塞占比......”
“对不起,”韦甜又插话。
花斐耐心快到极限了。
外来人员参会一般都识相地对嘉大一院内部处置不予置评,这两人频频插话,哪儿是来旁听的?就是来指导她怎么做人的。
“韦主任,请让花医生把话说完,”坐在韦甜两米之遥的傅泓之幽幽开口,“我认为这是最起码的礼貌。”
不说韦甜,就连罗耀东都一整个震惊。
闻名全院的“温柔一刀”,永远不急不躁温和谦逊,什么时候这么凌厉和不懂事?
花斐却很得意,嘴角微翘,和傅泓之对视一眼。
电光火石的互动被韦甜看在眼里。
“傅医生和花医生感情很好呢!”韦甜含酸带讥。
“对不起,您说什么?”傅泓之语气不善。
“没什么,就是提醒傅医生,大庭广众,眉来眼去搞猫腻,对您影响不好。”
傅泓之柔和的脸阴气沉沉:
“首先,我和花医生没有搞什么猫腻;其次,我们两如何和本次总结会毫无干系,和韦主任您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咱还是说正事吧。”
蒙朝霞附和:“我同意傅医生说的。”
罗耀东尴尬地摸鼻子。
女人是不是在帅哥面前都会智商下降,蠢钝如猪?
韦甜欲壑难填饥/渴样,估计早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花斐黑着脸总结:“凝血酶原基因突变是此次肺栓塞的主要原因。”
“凝血酶原基因突变?”李峥皱眉,“恕我孤陋寡闻,以前没听过?”
花斐心说你确实孤陋寡闻,念在田慰慈心脏不好,怕把他气晕,花斐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这个突变发病率极低,目前报道集中在欧美......”
“发病率极低也要有证据,不能随便找个罕见病为自己开脱。”
花斐真想拍桌子:“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开脱?”
韦甜笑笑,“花医生有证据吗?”
“已经抽血查基因。”
“结果呢?”
“还没出来。”
“那就是没有结论。对不对,傅医生?”
韦甜对花斐时双手交叠,一副公事公办女包公的模样,而对傅泓之,总是语笑嫣然,医美热脸追着冷屁股贴。
“对,”傅泓之接话,“不过基本可以认定。”
“循证医学,先看证据再下定论。”
话到此处,李峥站起来指点江山:
“我没在产科带过,说不出所以然,既然领导让我来,我就说几句。陈夏早有低氧血症症状,主管医生产后两小时没去看,没及时发现,属于重大过失,应当为此次不良事件承担全部责任。医务处邢处长也在,具体处罚我就不多嘴了,你们看着办吧。”
图穷匕见,李峥肥硕的脸盘藏着权力狰狞的面孔。
屋子里鸦雀无声。
都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李峥这是存心找茬,给医院施压,拉花斐下马。
“花医生好像是中级职称,嘉大一院什么时候主治可以独立管病房了?”
韦甜不遗余力落井下石。
“花医生出了事,态度傲慢,不思悔改,都这个作风,嘉大一院百年招牌恐怕要保不住了。”
韦甜这么贬损一院,罗耀东脸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