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遮去大半视野,冬睦余光仍是尽可能捕捉身前人的情绪。
最后,顶着乔十安的殷切期待,冬睦终是喉结滚动,咽下了第一口参汤。
他并未接过碗,而是就着上身后仰的姿势站在原地,任人给自己喂汤。
见冬睦肯愿意再帮自己,乔十安必然是高兴的。
不过她原本计划有人解决参汤后就立马赶往正殿的,哪知冬睦不接碗,她只好端着碗给人慢慢灌。
心里急得飞去正殿,偏生手里又还快不得,生怕呛死这只蛇。
好不容易瓷碗见底,乔十安捻起手绢麻利给冬睦擦了擦嘴,留下句“今日多谢,改日报答”后就跑了出去。
落在桌案上的绢帕残存着稍纵即逝的余温,即使经冬睦紧紧攥入手心,与肌肤相贴的也仅剩绸缎织物的清凉触感。
他奔至窗边,瞧见了快要跑出去的那抹蓝影。
翻飞的碧落衣袂衬得人身形翩跹,幻视流连花丛不肯歇息的柔蓝蝶。
是独属于她的,久违的灵动。
待乔十安一路小跑至正殿,殿里三位长老停下交谈,笑眯眯嗔怪让她慢些跑。
玉石茶案上尚有未来得及收走的茶杯,显然是来客刚走不久。
心顿时沉下去了些,乔十安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最终到底还是拖着步子进了正殿。
向三人问好后,她随口问起:“方才是千机阁来人了吗?”
在三位长老眼里,乔十安若是有耳朵,此时定然耷拉了下来。
交换了下眼神,他们努力装作没发现乔十安的失落,极力不让自己笑出声。
二长老热好炉内奶茶,在茶碗里又放了几颗糖后为她斟了一杯,“安安消息倒是灵通。”
乔十安抿了一口,继续追问:“是不是嘛?”
赐湘子不再卖关子,笑呵答道:“是,一月前你醒来那日千机阁送来不少重礼,后来符音宗回礼了过去。如今时节正值千机阁灵石丰沃,方才派门生送来不少。”
如此,乔十安便也不再好开口。
这几月她翻阅不少关于宗门大会的资料,敞笙也传来许多整理好的书卷,还都贴心幻化成了凡间文字,以供她顺畅浏览。
可了解再多终是无用,长老们听她说要参会就与她理直气壮说自己活腻了要去送死无异。
一直以来的的千般纵容和万般宠爱,在此事上丝毫不好使。
一提参会,他们就让她养好身体后再向他们开口。
此话倒也在理,虽乔十安自己觉得身体无异,但到底外形气色较之以往极差。
身体躺了三年,自然是不能跟以往生龙活虎时期比。这一月以来,她见得最多的人应是符音宗的医师。
汤汤水水喝下来,倒真将精神气养起来了,长老们平日叮嘱唠叨她的频率也渐渐少了。
原本,以为今日千机阁是为宗门大会而来,乔十安才火急火燎赶过来,想着长老们态度松缓,指不定多劝劝就会答应她。
可来者并不是敞笙,千机阁也不是为了宗门大会而来。
心不在焉与三位长老聊了会儿天,迟迟不见他们有提起宗门大会的事情,乔十安便找借口出了殿。
如今宗派氏族、诸子散修皆已携信物启程走图前去天剑宗,再耽搁下去,她应是赶不上了。
郁闷行至水榭长廊,乔十安敏锐察觉到暗处有道视线,躲躲藏藏地落在自己身上。
自三年前凌真追寻邪物到访符音宗后,长老们几度加强警戒,如今宗门内安全得很。
因此她未过多在意这道目光,顺着长廊款款踱步远去。
见蓝影出了视线范围,躲在竹林里的宗娇现身。
朝乔十安远去的方向看了会儿,她随后慢腾腾地挪回石凳旁坐下,盯着手里的书卷出神。
“书上写了些什么?”
头顶猛然响起声音,宗娇吓得迅速起身,险些磕撞到乔十安的鼻尖。
她下意识伸手想替人揉揉,手到半空中时又觉察此举动不好,于是硬生生停住,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礼:“师姐好。”
她刚入宗门,心底本就对师长们存有敬畏,平时只会在三长老跟前耍耍嘴皮子。
如今偷看师姐被抓包,自然是心虚极了。
直至对方拉着自己坐下,亲切从容的姿态让她瞬时放松了许多。
乔十安朝书卷轻抬下巴,面上挂笑望向身前的少女。
宗娇意会到是在重提方才的问题,又想到师父曾说过乔师姐看不懂灵文,于是立马解释道。
“书上说‘天地守其道,万物安其界,逾矩不省则心伤,执念过深则自毁。神人妖鬼,殊途难同归。’”
乔十安摇头:“不是这页。”
宗娇顺着看过去,随即又替人翻译:“‘凡间立君,受命于民,当以治天下为己任。若君失其道,民可易之。’”
乔十安点了点头,翻过一页。
宗娇扫了眼灵文,正欲出声翻译时,身旁的人柔声开口。
“女子秉灵秀而生,入深宫则灵韵潜消,诚可哀也。故诫世间女儿,勿眷帝王威宠,宜守本心,以臻佳境。“
她语速和缓,遇到复杂字形时稍有停顿,但到底是通顺读出了这句话。
乔十安朗读时,宗娇就坐其身旁静静看着人侧颜。
等人读完话,她愣愣出声:“师姐,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像极了凡间的娘娘。”
乔十安笑出声,反问:“从哪看出来的?满头的发簪。”
这一月她需静养,去不了武场学习,师姐们便将压箱底的物件全用来给她打扮,好在她脖子早已习惯负重。
“不,是那种气质。”宗娇神情兴奋,抬手出符咒变出一顶凤冠。
乔十安撑脸,宠溺看着少女叽叽喳喳将凤冠朝自己身上比划,色泽上乘的质感足以体现其精湛法术,远高她的半吊子功夫。
宗娇开心拍手:“我尚且未去过凡间,不过我觉得凡间皇宫里的娘娘应同师姐相差不多!师姐性子又好,我若是帝王,必然让师姐宠冠六宫。”
乔十安道:“你若为帝王,便不会将谁放在心上了。一道口谕,多的是下属替你去寻世间骨相皮相与我相似之人。”
乔十安低眉思索半晌,终是起身与宗娇告辞。
走前她停步转身,抬手夸赞少女:“修行不可懈怠,日后师姐靠你罩着。”
她走出很远,愣在原地的人才回神,身后传来一声大大方方“好”。
宜守本心,以臻佳境。
是夜,难以入眠的乔十安默念着这句话。
回忆起身处金阙银銮的三年,犹似昨日之事。
深知优柔寡断终会害了自己,她果断起身穿好外衣,悄声去了正殿。
殿内留了数盏夜灯,不至于太明亮,但也足以照清交椅上的老人。
迈进正殿,乔十安出声:“师父,弟子要去参会的。”
赐湘子慢悠悠起身,一枚剔透灵叶自他衣袖中飞出,来到乔十安身前,“此乃参会信物,携其在身,按规沿途行侠义之事即可。”
知晓师父是同意了这事,乔十安又惊又喜地将叶子仔细收好,正欲上前,赐湘子却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敞笙在山脚外溪边等你,子时过他就启程了,尚有一刻钟的时间。夜深露重,为师就不送了,赶路要紧。”
乔十安清楚自己一旦犹豫就再也回不去了,她深吸一口气,规矩行了大礼,转身便跑出了殿。
脚步声渐远,稳坐在椅的赐湘子再也装不下去,抽出三长老提前替自己准备的手绢,悄悄抹起了眼泪。
正伤心时,殿外急促脚步声渐近。
符音宗唯有一人藏不住脚下动静,每次都是实心落地。
小老头胡乱擦了把脸,与跑回来的人对上视线,他故作淡定清嗓道:“是要师父替你给人带话吗?”
乔十安摇了摇头,一脸郑重地开口:“师父,我走后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去危险的地方。”
月光下,门外的人影又补了一句,声音极小,“我不要你死。”
赐湘子愣了一下,很快听懂了对方的担心,随即笑呵道:“放心去吧,九州十六带,尚且无人能夺老夫性命,即使是寿终正寝,那也还有多年时日。”
“真的?”
“真的。”
蓝影不再犹豫,摘去了精致饰品,她一身轻地跑出符音宗的棂星门,同夜林彻底隐匿于黑暗。
后来再想起这个明月当空的夜晚,赐湘子总会后悔自己语速太快,让两人的对话结束得太过仓促。
明明他还有许多话想跟这丫头说的。
不挽留是希望你自由,可却因为面对离别时的无措,而忘了嘱咐你要快乐。
离家的少女们,请在成为大人的这条路上痛快高歌,勇敢且坚韧地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