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宸比谁都聪明,又比谁都迟钝。
直到他在玉京山紫霄宫遇见元始,元始敏锐察觉到他师弟那片平静得近乎荒芜一片的心里那一点点微不足道但却真实存在的情感,他小心翼翼呵护着他师弟那颗敏感纤细、才刚刚萌发出来的心种。
元始会在夏夜里陪着通天捉照夜清,专注地看着痴痴的通天和那一点照夜清的光;会在雨夜里拉过自由无度淋雨串门的通天,给他细细擦干头发,养成了让师弟和自己抵足而眠的习惯;在雪原上给他施一道温暖的阳春咒;在细雨微风中拉着他奔跑;给他煲甜甜的莲藕汤;碎碎念叮嘱他吃药;用小背篓背着他四处撒欢……
有时不免也会因为冒失受到鸿钧的责罚,他和通天跪在鸿钧下首的软毯上,暗暗给他师弟投去一个无可奈何又可怜巴巴的眼神,通天就会一愣,缓慢眨着他那双浓密的眼睫细细思考。
盛春如雪暖,金秋冷阳照,日月忽然流去,年年岁岁,花开又谢周而复始。
通天就这样在许许多多的某个瞬间突然开悟,从原来“天生万物,有的大有的小”到“大的辽阔壮美有天之德,小的虽微如芥子亦有己志己理。”
他终于听到了春雨奔腾而来的声音。
靠着他师兄伸过来扶他的双手一点点去体悟这个世界,有时并不能看的很真切,然而他们有的是耐心和时间,通天会在数次数十次后恍然大悟,然后离这个他曾经并不曾落下的神州天地更近一些。
风雪也不能遮挡他那双日渐明亮的眼睛。
元始小心翼翼呵护着他师弟才将将萌发出来的人性。
有许多他不懂的,他就会去问,问太上,问鸿钧,问他能联系到的所有人,包括通天每日该吃多少药,有什么忌口,他会在他师弟强撑着喝过药后把自己那份裹着帝流浆的星星小圆糖喂给通天,只为看他睁圆眼睛愣愣的样子。
元始将他师弟从一个文弱秀气的病美人养成现在这样一个明艳俊丽、爱说爱笑的少年,也在这个过程中,褪去从前的轻浮,变得沉稳可靠。
元始必须要承认他是傲慢的,只是他不轻易表露出来这份傲慢,隐藏在礼质彬彬的文雅外表之下,少有人能看出他对人间世的不屑和傲慢,看出来的人又都对此保持缄默。
他不爱修神道,是因为嫌弃神道粗鲁野蛮,早先的神灵哪个没经过茹毛饮血的时候。
他自谦修为平平天资愚钝是一种在长者面前的虚伪和避责,他清楚鸿钧也清楚,只有他师弟傻傻的总是相信他。
他在通天面前张口就来,哪怕以通天的聪慧,也少不了十之一二的上当受骗。
元始的傲慢同样让他游离在芸芸众生之外,他坐在昆仑山山主的位置上,昆仑枯寂单调,从昆仑往下看那些触目所及之物也同样无趣,元始轻而易举看透人心中的欲望,宗族与神灵,天上地下的有灵之物所执着苦恼不过为名利二字,另有一些沉溺于所谓情孽欲海之中,他在昆仑也听过九卿的荒唐风流。
元始只是冷眼旁观,他永远是清醒自持的。过分的早慧让他与世俗格格不入,他也不认为自己需要走入世人之间,元始的冷,是站在世俗之外洞悉人心的冷。
他在祖山上待的时日久了,决定去人间,元始在宗族与神灵中饱有盛名,祂们称赞他处事得当,感谢他调解说和,外人都道他从容周谨,当世天骄中的佼佼者,哪怕神道不曾把他的名字写进天骄榜,也无人会认为问题出在元始身上,大概是神道又不知抽了哪门子疯罢。
元始总是一笑而过,面上谦虚推辞,心中却极赞同他们的说法,天下能有几人够与他并肩?
哪怕是太上,元始也是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他承认太上的才能,愿意在他面前恭敬些、谦卑些,然而他们之间是有距离的,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太上希望更进一步,打破掉这层隔阂。
元始微笑地站在对面,从不肯主动上前,他为什么要涉水渡河走到对面去?保持现在的距离,就足够了。
他弟弟生性独立自强,并不依赖他人,碰过几次软钉子的太上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元始从没想过他会因为一个人自愿走到人群中去,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染上生灵的悲欢忧喜、贪嗔痴怨。
然而这很值。
他自愿如此。
哪怕那时元始并不如现在这样开始思考自己对通天到底怀有何样的情感,但他每看通天一眼,就会多一种怜惜亲近,他因偏爱通天自愿成为他本不屑沉沦的俗世一员,无比真切感受到那些他曾认为可笑的言行举止里蕴含着的情愫。
他自愿落到人间来,因着对他师弟的一点偏爱,走到人世里,拥有了普罗大众的悲欢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