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蓄积许久的云翳,似是忽然间取定了某种抉择,化作一场暴雨沉沉坠下。
瞬即,一院熟悉的景致,被摧残得有种残酷的陌生。
风携着密密麻麻的水汽,尖锐地朝屋子里横扫。
黎慕白刚从青莲巷归至驿馆,忙跑进屋内将窗子阖上,拾掇完被吹散开去的纸,又操起一方镇纸压好。
偌大的雨点打在屋顶青瓦上,噼里啪啦,点鞭炮似地催迫着人。
屋子里空荡,黎慕白于窗下枯坐半日,终是摸出了那几张已被捏得皱巴巴的白麻纸,一点一点展开,铺陈在案上。
纸上晕着她手心里的汗渍,不断向那玉莲手钏的图案侵蚀,企图毁灭。
打薛家玉铺出来后,赵曦澄命杜轶将她送回驿馆,本人则赶去了西洲府衙。
因为,王赟派了亲随来请赵曦澄前往府衙走一趟。
她本要一同去,但目下形势不明,遂选择了回驿馆候着。
天沉得厉害,屋内更暗一层,乌压压地将她合围。
她起身点上一盏灯,又寻了只绢罩子安上。黄的光倒映在光洁的漆面上,幻化成温暖的镜花。
犹记及笄那日,阖府被欢声笑语阗咽,亦是那般温暖,如同在烘托一个花团锦簇的未来。
直至下晌时刻,前来观礼的人才渐次离去。
江姨母把一只小匣子递给她,笑道:“阿慕,阿豫他今日身体不适,这是他送你的及笄礼,你看看称不称心意。”
“谢谢姨母!也请姨母替我谢谢表哥!”她福了福身子,忙笑着接过,“姨母,我喜欢的。”
“你这孩子,瞧都没瞧一眼的便说喜欢,就知哄我开心。”江姨母笑嗔道。
“阿豫那孩子,哪次送来的东西,无不精巧好玩的。”她母亲亦笑道。
“那是阿慕她不嫌弃,一堆子不值钱的木头罢了。”江姨母笑道。
“姨母,表哥他打不打紧的?”虽知道江豫是为了避嫌,她仍忍不住问了一问。
“着了点凉而已,休息个一二天就好了的。”江姨母吃了一口茶,“话说阿豫他把这匣子给我时鬼鬼祟祟的,还不许我看。不知这次又捣鼓个什么东西出来了,别给你们添笑话方好。”
她母亲忙笑道:“阿豫那孩子,才不是这般的人。”
说着一面推了推她,示意她打开匣子看看。
她依言将匣子轻轻揭开,拿出那只玉莲手钏。
她母亲看了看,赞了一回,朝江姨母笑道:“你看,这不很精致的嘛,哪里教人笑话了。”
"这一次,他总算晓得了轻重,幸好不是木头做的,不然我这脸面儿都没地方搁。”江姨母指指手钏,“阿慕,你试试大小,要是松了或紧了,回头我去跟阿豫说说。他这人呐,做事总不让我放心的。”
“你呀,适才还劝我少操些心,现在,我也劝你少操些心罢。”她母亲笑劝道,“阿豫那孩子,我看就很好,性子也好,做事也知分寸,打小儿就知道体贴人。我记得他幼时与阿慕追闹时,摔得明明都见了血,也不哭疼的,倒反过来安慰旁人。虽然他有些爱与木头打交道,但又有什么打紧的,那又不是什么旁门左道。更何况,他也不是那种不听劝的人。”
一语毕,又让她戴上试试。
她忙将手钏套上手腕,却发觉有一点点的松。
但她不想让人瞧出,忙举起手晃了晃,在一片“叮叮咚咚”的脆声中甜甜笑道:“刚刚好呢!姨母回去后可别责难表哥,这手钏,我喜欢得紧!”
“你称心便好,那就戴着玩玩罢。”
又叙了一会子话,江姨母告辞回府。
然而,那手钏她尚未来得及细看,便给弄丢了。
今日,那裘业指出,玉莲手钏是他在黎府园子里的小荷池边缘拾到的。
池子里漂浮着好些肥肥的大鲤鱼,裘业本要去捞,却不虞,在岸边的一丛水草里发现了一只手钏。
将手钏打捞起来后,裘业觉得价值不菲,又见无人瞅到,遂昧下了。
犹记那日出府前,她便是绕着那小荷池,蹀躞了一圈又一圈,像找不到人生的落脚点一般。
她猛地垂下眼眸,狠狠掐着掌心。
雨依然“哗哗”倾泻,擂鼓般敲打着恢诡谲怪的命途。
她一点一点松开手指,把银釭移近,摸出彤管,对着其中一张白麻纸上的图案进行描摹。
玉莲手钏,设计最为精巧之处,莫过于两颗玉莲。
花瓣有廿个,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地围绕着莲心。
莲心是一只小小的莲蓬,周边点缀着零零散散的花蕊。
小莲蓬里,还有几个细微的孔。
花托比较大,有六瓣。
江豫跟她提过,只要摁一下花托下方的花蒂,整朵花便会闭拢,呈花蕾状。再摁一下,花便重又绽放。
江豫还曾赠过她一枝莲花,用木头做成的,亦可一开一合。她颇为欢喜,玩了好长光景才丢开手的。
后来,她大了些,便把那木莲花和江豫赠予的其它不再玩的物什,一同收在了一只箱箧里。
窗纸被吹得鼓胀,木叶簌簌。她倏地把那张白麻纸揉成一团,攥在了掌心。
府里的楼宇安然无恙,并未受到那场大火的殃及。
今日,裘业指证那场大火烧过之处,乃为园子里头的一处小亭子。其他经历或见过她家失火之人,亦是如此指证。
而她父母,便曾坐在那小亭子里头说说笑笑,欣喜地吃着她做的糕饼。
她散步的小荷池,距那小亭子颇有些距离。她出府前,一切如常。
一线风在窗屉子的罅隙里萦绕来萦绕去,成了根递嬗绷紧的弦。
杜轩本在屋外守着,忽见她踉踉跄跄冲出屋子,魂不守舍模样,忙跟上,急急打着手语阻拦。
她收住脚,这才发觉一天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处处浮着晦暝,犹如深不可测的一片海。
铅云已无踪影,漫天星子亮似银屑,月是残的,恍若打前世里遗下的半角青铜镜,却照着今生纷乱不堪的红尘。
许佩娘尚未安寝,看到她骤然现身在窗子前,以为是莞儿有了着落,三步做两步跑出来问道:“姑娘,是不是案子有了——”
迫切与惶恐的语调,令黎慕白陡然回过神来。
她勉强扯扯嘴角:“大娘,案子还在查。”
许佩娘见她面色煞白,忙道:“我看那赵姑娘尚未归来,姑娘你不如进来与我坐坐,横竖我睡不着。”
黎慕白盛情难却,想着赵曦澄、王赟与赵姝儿一时半会难返驿馆,便随许佩娘进了屋子。
许佩娘给她倒了盅茶,安慰道:“姑娘,我看你每天跟着那凉王殿下跑进跑出的,怕是累坏了。我知晓案子重大,但我都等了这么久,不在乎多等一等的,只要莞儿她安然便好。”
黎慕白压下纷乱的心绪,亦安慰道:“大娘,如今许莞姑娘她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许佩娘点点下颌,道:“我明白的。”
黎慕白见着几上搁了块糕点,拿起稍一细看,却见糕点表面坑坑洼洼的。
像是前日掉在了地上的那块莲子糕,只不过上面的灰尘已被清理干净了。
她把莲子糕放下,问道:“大娘很爱吃莲子糕吗?下次,我给大娘多带些回来。”
许佩娘愣了一愣,俄而举袖揩着眼,道:“是莞儿她爱吃这个的,我舍不得扔掉,看着这糕,便会觉得莞儿仍在我身边。”
黎慕白不觉红了眼眶,亦拂袖拭泪,心里忽一怔忪,忙问道:“许莞姑娘她可会识文断字?”
许佩娘道:“些许识得几个字的,都是在我兄嫂家所学。”
言讫,又禁不住眼泛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