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轻响,惊破一室寂静。佘粤想起二十年前的巷口,冰淇淋融在青石板缝里,混着她被掼碎的童年。此刻铃音却清越,像把经年的裂痕细细描了金。
“宋少东家查得倒细。”她转身,发梢扫过他襟前云纹,“连十岁时的狼狈都要掘出来当聘礼?”
宋拂忽然握住她卸到一半的珍珠耳坠。圆润珠子陷进掌心,像含着一滴不敢落的泪。“那年我跟着老爷子巡铺子,”他声音低下去,“看见个小姑娘蹲在巷口舔冰淇淋,雪籽落在睫毛上都不眨。”
暖阁外更夫敲响第四遍梆子,佘粤腕间的淤青隐隐发烫。原来他们早在这红尘里擦肩过千万遍。
晨光微熹时,甄韬玉抱着妆匣来催妆,却见满地散落的菩提子。宋拂的西装盖在佘粤的旗袍上,底下压着撕碎的婚书——本该誊抄吉言的红笺,却写满法文诗句。
“《磨坊之役》第七章,”佘粤倚着窗棂笑,指尖烟丝袅袅,“娜伊丝送杏子那段。”
周映实醉醺醺扒着门框探头,突然瞪大眼:“这不是我送汪郁辜的定情信物?”他指向妆台上一方鎏金匣——昨夜汪家退回的珍珠项链,此刻正缠在佘粤腕间,菩提子垂下来,恰似当年咖啡馆错拿的寿百年烟盒。
宋拂拎着松子糖进来,闻言挑眉:“周少爷不妨猜猜,”他将糖块喂进佘粤唇间,“你当年在雁明山骑坏的自行车,现在谁家库房落灰?”
满院红绸忽地簌簌震动,百年老梅抖落一身雪。佘粤腕间菩提撞响珍珠,奏的竟是二十年前佘意慈哼过的苏州评弹。
正午祭祖时,宋拂突然握住佘粤的手按在族谱上。墨迹未干的“宋佘氏”旁,他另起一行小楷:
「不系舟泊处,自有掌舵人。」
雪停了,融水从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凿出细小孔洞。像岁月终于肯低头,为这对不肯屈就的魂魄让路。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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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宋拂便觉怀里一空。睁眼时佘粤已立在螺钿屏风前,月白寝衣外松松罩着他的黑缎西装,正踮脚去够高阁上的鎏金食盒。晨光从菱花窗格里漏进来,照得她脚踝上那串珍珠链子莹莹生辉——昨夜缠在腕间的定礼,不知何时滑到了此处。
“宋太太倒是勤勉。”他枕着手臂斜倚在缠枝莲纹的锦被间,目光掠过她衣摆下若隐若现的淤青,“只是这身衣裳,倒像为夫被劫了道。”
佘粤指尖刚触到食盒雕花,闻言反手掷来一枚松子糖。糖块擦着他耳畔嵌入枕中,嵌进鸳鸯交颈的绣纹里。“宋老板昨夜拆婚书的劲头,可不像怕被劫的。”
食盒里滚出个青瓷罐,封口的红绸系着菩提子。佘粤指尖一顿——这是佘意慈生前腌渍梅子的旧罐,甄家老宅拆迁时早该湮灭在瓦砾堆里。
“周映实输给我的赌注。”宋拂不知何时贴到她身后,檀香混着体温裹住寒梅香,“他说你闻到这味道定要落泪,我押你会笑。”
陈皮与冰糖的气息漫出来,混着二十年光阴的涩。佘粤突然想起那个雪夜,佘意慈抱着摔碎的腌梅罐,一滴泪坠在翡翠镯上溅出冰纹。此刻她勾唇轻笑,却把瓷罐往案上重重一搁:“宋少东家可知,我十岁后就再不吃腌梅?”
话尾浸了霜,宋拂却从袖中抖出张泛黄的信笺。法国里昂的邮戳下,钢笔字洇着泪痕:「……阿粤总嫌梅子酸,劳宋先生寻个妥帖人,把老宅第三块青砖下的方子交给她。」
晨风掀起信纸一角,露出压在砚台下的油纸包——八珍梅的配方,笔迹是佘意慈确诊癌症那年的颤巍巍。
檐角铜铃忽地狂响,周映实踹开朱漆门时,正撞见佘粤捏着宋拂的腕子往梅子罐里浸。
“光天化日煮菩提梅汤?”他靴尖踢翻个蒲团,袖管里抖出张《申报》,头版赫然是宋汪两家终止航运合约的声明,“外头都说你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倒要看看这梅子是不是镶了金……哎哟!”
佘粤弹指将梅核射进他张大的嘴里,转头对宋拂挑眉:“你当年在雁明山,就为这等货色输掉自行车?”
宋拂慢条斯理擦净指尖糖渍,突然揽过她腰身就着梅子罐饮了一口:“我输的是车,赢的可是掌舵的帆。”
话音未落,汪郁辜的汽车已在门外嘶鸣。戴白手套的司机捧来鎏金拜匣,揭开竟是那对景泰蓝袖扣,底下压着撕碎的婚书——法文诗背面,藏了行朱砂小楷:
「舟行暗礁日,莫忘系铃人。」
佘粤捻起碎纸对着朝阳,忽然笑出声。二十年前咖啡馆拿错的寿百年烟盒,二十年后阴差阳错拼成婚书。她将菩提子套回宋拂腕间,一百零八颗珠子新串了珊瑚绳,断痕处缀着珍珠。
“宋老板这帆,”她指尖划过他心口,“我可系死了。”
雪水从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牡丹亭》的调子。更夫经过时吓了一跳——百年宋宅的祠堂竟传出笑声,惊飞了梁间栖居三代的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