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统昏昧的灯光里,宋拂拿起脚就走了。
独留剩下一桌的人面面相觑。
满桌子吃食,宋拂只堪堪抬了几下手,厌厌地半阖着眼听着耳边的谈笑风生。半分世故,半分油滑,半分谄媚,半分深藏不露,老道到家的人,做什么都是一半,不满。
可是接连几天的应酬,见的人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同样的套路,饶是再有耐性消磨,可眼下他还是倦了。
他唤侍者要了杯清茶。
桌上有几个银行上过来的人,听话里是南方人,海边长大的。酒过三巡面上微醺,不见外地谈笑起了儿时旧事,见有人应着,索性改用了家乡话,说的更起劲了。
宋拂倚靠在座位上,捏着茶杯喝着,闻言微不可查地笑了笑,把茶杯随手一放,扑捉到他们口里的言语,“蚆蛸?”
那人和左右人碰了一下眼神,笑答:“就是八爪鱼!”然后立即商人本色,提议要托人给宋拂从老家带上几箱,特别点出,原生态,无污染。
宋拂扫了一眼他身上那套西装,颇感滑稽,哂笑:“肖经理抬举我了,好东西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宋拂推开椅子,拎着外套径直往外走,众人还沉浸在刚刚的话题里,只当他要去洗手间。
身后有人意外,以为宋拂对海鲜什么的过敏,笑叹道,宋拂你可没口福喽!
门刚开了一半,他手还搭在酒店雕花的门把手上,外套就随手被他搭在肩上,一身地落拓,头也不回地摆手,笑,“那东西脚太多,我宋某消受不起。”
门被带上了。
酒气盈室,众人皆笑,然后一对眼,静了,默了,看向已经空了的座儿。
外套都被他带走了。
这时候门从外面被打开,几个服务员一溜地托着盘里的东西进来,一酒桌的人刚想说上错了罢,打首的那一位说了,宋先生给各位点了的,他留话要诸位好吃慢用,恕他暂不奉陪。
侍者礼貌备至,安顿妥当后还贴心地带上了门。众人目瞪口呆听完,定睛看清了新上的几道大菜。
酱爆八爪鱼。
众人面上如常,暗下少不了腹诽,笑骂这宋家这小子实在辛辣,也叹他倦怠了,拎起外套抬脚就走,那副全然不在乎你的模样,实在太有底气。
本来是为生意场上联络往来组局,各怀心思。这会儿少东家撂下众人走了,众人心里自然气不顺,但面上还要过去,有人插科打诨地开解,归由于宋拂,“年轻人,春宵芙蓉帐,灯下美人裘嘛。”
对仗的言语文辞,可话说的露骨,本来就是一壑之丘,宋拂走了,更加混不吝,简直愧对一身西装革履。
人都喜欢从别人身上找错由,这话说到众人心坎去,满堂笑,随即该夹菜夹菜,该倒酒倒酒。
独有后来上的那盘配色鲜艳、摆盘精致的没动,那盘爆炒八爪鱼。
*
夜风吹淡了他身上的微醺。
宋拂披着外套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夜色刚入,他抬眼捏捏鼻骨,靠着酒店的柱子站了一会儿,远处的灯火渐渐亮起。
见他下来,司机从车里出来,替他打开后驾驶座的门。
不想他直接拉开了车门进了驾驶座,司机一愣,平静道:“您身上还有酒气。”
宋拂手随意搁在方向盘上,抬眼,表情淡淡的,问的很随意:“我看起来喝醉了?”
不等司机回答他便收回眼神,看向前方,淡笑:“放心,这点酒对我来说就是水。”
他任性地遣散司机。
不期然一落手,碰到口袋里的东西。他伸手把外套里拿盒寿百年掏出来,格开后,里头空了一小半,他低头看着,最终拿了一根出来。
他推开门从车里出来,靠在车门上,拢火给自己点烟。他低头去就,蓝色火苗跳起的那一刻眼睛眯了一下。
烟慢慢燃着,和冷气一齐进入肺里,火星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打开车门。
他打开车窗,让风涌进来,衬衫领口的扣子随意地开着,宋拂就这样混不吝地敞着腿坐着,随风吹去他酒桌上带下来的一身烟酒味。
他漫无目的地开,专门避开红绿灯多的主干道,一路无阻。城市的路灯落在玻璃上,轻轻一滑就过去了。
他开到了城市的跨江大桥。
从前他在西雅图,奥罗拉大桥是他开车去的最多的地方,穿过蓊郁的森林,没有目的地,不在乎抵达,反正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1〕
此时入了夜,跨江大桥上灯光闪烁,江水倒映着灯火,波光粼粼。耳边传来远远地汽车呼啸声,身后的高楼大厦的灯光越来越远,隔了一层隔音玻璃似的,渐渐地消音了。
一支箭似的,黑色的车子隐在夜色里。
*
宋宗良早年买下了城南的一座古式房宅,因着静悯喜欢。他妻子看透,戏谑他,你自己看上眼了别归到我身上!
知夫莫若妻,这几年他年纪上来了,越发喜静,张罗着和妻子搬到城南古宅,他妻子又笑他,分明是掩耳盗铃,心远地自偏嘛。
这话宋宗良只当没听见,还严禁宋拂也跟着搬进来,义正言辞、头头是道:别想让你那些狐朋狗友扰我们清净。
这回说的多余,他还真当都得绕着他膝下承欢了?
宋拂乐得眼不见为净。
接连几天,宋拂都是从酒桌上下来的,穿的衣服脱下来就被他丢到垃圾桶里,洗都洗不洗的烟酒气。大多数情况下,是知道今天有应酬,挑一件合适的衣服,开门出去了,换上另一副还不太熟悉的语言,试着把事做得圆满。
他想起酒桌上那群人的面孔,越发想起宋宗良,他气不顺,忤逆似的,偏偏来扰他的清净。
城南不及市中心喧哗,走了很远路上都不见了光。
车开的不算快,不知又走了多久。隐隐约约见了门,熄火,他把口袋里的烟盒掏出来,随手扔在中控台上,推门下车。
他这次回来,纯属临时起意,谁都没通知。
只是没想到,门一推就开了。
静谧感扑面而来,曲曲折折的小径上还带着未化的雪,宋拂信步往前走着,留意到脚下有些雪还是新的,没被踩过。
他失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空宅呢。
古式建筑讲究重叠掩映,入门逼仄,随步深入,越发开阔,冬日院内草木凋零,独有院内一汪方池中水波粼粼,映着灯光。
刚走到檐下,兀地一声喝住了宋拂的脚步。
“大少爷今日得空来坐坐?”
话说的不中听,可是听声音语调就知道是谁,宋拂无奈缴械,转身往声音发源处看去。屋檐下挂着一盏灯,静悯就在那处坐着,一身素白,肩上披着毛绒绒的坎肩,面前的小火炉还燃着,就这样抬眼看着他,眼瞳里映着跳跃的火光,清亮极了。
宋拂走过去,提了裤腿落拓不羁地蹲下,拿手拨弄她那些杯杯盏盏,笑着回答她的话:“您别折煞我。”
静悯去拍她的手,嫌弃道:“不干不净。”
宋拂只是混不吝地笑。
“还是您有好兴致。”
宋拂随手拉过一个小凳坐下了,垂眸看着白色小陶壶,小小的一个,底下压着火光,微微攒动。
他又问煮的什么茶?
静悯烤着手指,“寿眉呀。”
然后眉尖一蹙,“还真是让酒气迷了,连这个都闻不出来了?”
宋拂被这句话拿住了,有一瞬间没出气,然后作势吸吸鼻子,一本正经胡扯:“一股木沉香嘛,还以为你点了檀木煮茶。”
这话听得静悯笑了。
静家早年经商,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茶生意,最鼎盛的时候经手全国三分之一的货源,国外的供应更是垄断,到了静悯父亲这一代,商业重心转移到其他,茶生意已经不再是主导,但是静家还是保留了这个爱饮茶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