韬玉被这话惊了一下,脑海里经理、甄母、周映实的脸一张张掠过,她话都磕绊了,“你知道经理就是那种人,我……会被解雇的呀!”
佘粤想起傍晚和对方并不算顺利的交锋,更进一步,“你就这么笃定我来就一定能成?”她望进韬玉眼里,“我只是通语言,并不精谈判。”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韬玉看问题太浅,一根筋以为单单是语言的问题,主家财大气粗筹码压的重没人不眼红,她以为只是去做个传声筒。她这时候典型的生意经,以为银货两讫,两方皆大欢喜。
她一时低头不语。又想到什么似的,急急脱口:“谈判不成,那是两主家的事,错归不到我们这掮客身上来。”这话说到后半截儿底气十足。
佘粤笑她这档口难得清醒一回,她原先接电话听她说了一遭,也是这么想的。
她想起自己今天头一遭面见对方,廖凡的下马威让她觉得这事很难活络起来。她当下心里又笑自己,头一番她还挑剔她表姐姐轻率言信,她也不是没问清问透就应下了么,一桩苦差事。
她品咂着韬玉嘴里的那句“掮客”,她还真当这是银货两讫的生意一桩咯?
韬玉回过神又问她刚刚电话里说的“不好洽谈”是什么意思。
佘粤口气平淡,“字面意思。”
她懊悔自己轻率,有意堵她的话。转念一想此行径是委实的迁怒,缓了缓口气,说:“对方态度很坚决,千金难买人家乐意喽!”
她拣了片段说起,不谈故事。
韬玉双手合十,“难为你。”她还要说什么,却被佘粤打断,“你放心,我起先应下了,轻易不反悔。但我事先说明,一则是食言而肥,一则是为着你、姑妈。”
她言明自己对于这件事的衡量,她是自己的决断者,是或不是,她说了算。
她最最厌烦,别人把她当工具借力,更别说还夹着一层亲。
话说开了,韬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简直对佘粤感激涕零。佘粤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时间,只说:“时候不早,姑妈还在病床上,你已经离开很久了。”
韬玉对她笑了,想起刚才,打趣她老妈妈来,“说实话,我头一次见她哭成那个样子,还藏着掖着,特扭捏。”
这话要叫甄家大姐听见了,非打她不可。本来在小辈面前就不自在,偏偏再搁嘴里说出来,多跌面儿啊。
其实这话也不该当着佘粤的面说出来,弄得佘粤也挺尴尬的。可韬玉偏偏不觉。
佘粤最后打断她,“你不是刚刚跟我谈报酬么?”
“啊?”韬玉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不等,径直说了,“那就给我做一回八宝饭吧。”
韬玉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她口里的“报酬”,笑道 ,“我当你口里的‘报酬’是什么,原来是那个。”
她还是改不了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臭毛病,“话说回来,你今天跟八宝粥干上了?”
佘粤不理她,抬脚就往外走。
走出一段突然扬声道:“表姐你昏头,还记得现下是几年几日么?”
没头没尾一句话,韬玉愣在原地。眼看着人走没了影儿,韬玉怔怔地回神,还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她把什么节什么日子的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恍然大悟。
再过几天就是大寒了。
往年佘女士都会给她们做八宝饭,笑说这是习俗。
甄韬玉失笑,今儿个人都怎么了这是?
*
邻居家墙角有株三角梅,种偏了歪歪斜斜地爬到佘粤的屋子上来。此时嫣红的花瓣上伏了雪,在昏黄的路灯下暧昧地开着。
佘粤突然一激灵,想起楼上阳台上她的植物。
她开锁进门,脸外套都没脱就去阳台把花花草草都往暖处移。
她本来不是细心的人物。仅存的植物还是佘女士留下来的,她爱花草,歇下来后有了时间侍弄了许多。六年前甄弟和佘女士出车祸双双去世,折卖原来的房子前,佘粤看着阳台上的花草绿植犹豫了一下,叫人留下来了。
租下这房子后,佘粤专门叫人搬到了这里。
佘女士生前,她个连水都不浇的甩手掌柜,佘女士走后慢慢认识了什么是佛手、蕙兰、马蹄莲、仙客来。一开始她不适应多了这些小生命,加之不精照顾损折了不少,后来学着上网去查,慢慢琢磨,眼看着小生灵越长势头越好。
幸而,只有一盆粉色天竺葵上落了点雪,她轻轻掸掉了,抱进去。
脱掉大衣,给自己磨了杯咖啡,然后她关上客厅里的灯,掀亮茶几上的小灯,窝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打开电脑翻看邮件。这几乎是她的惯例。
天气坏得突然,事情也多有不顺,心情起起伏伏,她找了本没看完的原版小说,在文字里期望心平气和,这也还是她的惯例。半小时后,她打开电脑,开始新一章的翻译。
左拉《磨坊之役》里头的一篇。
她静静地在键盘上敲下一段:“每逢瓜果飘香的季节,月月总有一个棕色皮肤、乱蓬蓬黑头发的小姑娘,提着一大篓杏子或桃子来到埃克斯的诉讼代理人罗斯丹先生家里,篓子重得她几乎提不动。”
这是女主人公娜伊丝·米科莱的初照,也是故事的开头。
键盘的敲击声在黑夜里蔓延开去。
窗外夜深雪静,慢慢地,风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