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律师。”
大清早的,季司程见了个客户刚回律所,还未落座,小薛助理就面露难色,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什么事?”季司程将外套搭在椅背上,随手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九点有个案件分析会,实习律师们和主任都已经到二号会议室等待了,可韩律师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想问问您有没有办法联系到他。”
小薛助理跟了韩泽文快三年,虽说嘴上总爱和同事开玩笑说自己命苦,跟了个琐事繁多,极度吹毛求疵的主,但实际上,韩泽文从不曾吝啬给他介绍手边合适的案源,出差的给他的报销额度也总比同级别的上司来得阔绰。
最重要的是,韩泽文表面吊儿郎当,遇到正经公务,比谁都敬业。
像五月那个品牌合作纠纷案,由于他疏忽未检查清楚,导致举证期最后一天才发现证据清单内竟然还夹带着两张重要的chat语音框截图复印件,韩律师和他极限两小时联系到在外度假的当事人补齐证据,上演一出极速狂飙到法院提交,然后喜提超速罚单一张;立不上案也会带着他天天死皮赖脸地跑去和法院battle;在他死活打不通法官电话时,亲身上阵,言传身教各种应对岱山各法官的独家窍门;更别提在各种离谱的奇葩客户间斡旋周转这种事上,更是从没掉过链子。
刚进律所时,韩泽文不知道给初来乍到的他冒冒失失出的差错兜了多少次底。他内心对这位上司,是既崇敬又感激。
“手机打不通?三个号码都打过了?”季司程诧异地问,“他家去找过了吗?”
“私人号关机。两个工作号码都无人接通,时间太紧,我刚才给主任和学生们发放了会上的材料,还没来得及去韩律家里。”薛律师面带忧虑,他想,韩律师肯定是遇上了什么事。
季司程思量片刻,正好自己手上没什么急事,便道:“我去他家看看,你先帮着主持一下会议。”
小薛律师点点头,抱着文件夹出去了。
季司程先给欧曼眉去了个电话,得知韩泽文昨晚并未回韩宅的消息后,驱车赶往他独居的小区。
按了几下入户门铃,无人应答。
季司程输入密码,甫入玄关,就闻到整一层都弥漫着一股浓重呛鼻的酒味。
他皱了皱眉,往里走了几步,看见被关在笼里焦躁狂吠的Alfie。
客厅一片狼藉,遍地是造型各异的红酒瓶残骸,沙发,墙上,茶几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尚未干涸的红酒渍。
他第一反应是好友家遇劫了,可室内值钱的家伙什都还在,前不久韩泽文在他办公室炫耀了三五遍的那套全新的安保系统也没有报警的记录。
季司程望向好友家中西侧那个封到房顶的恒温酒柜,两三米以下易拿取的酒都被嚯嚯光了,可能是主人喝醉了没找到垫脚凳,高处的存酒反倒幸免于难。只不知这些名酒多少进了肚子,多少喂了地板。
开着凉气的室内突兀地吹来一阵夏夜热烘烘的风,季司程下意识地往酒柜侧面的落地窗看,窗户齐人高的位置不知被什么硬物砸坏了,往高处辐射状碎裂了一大片,风正是从碎裂的缺口吹进屋的。
他找到二楼的主卧,比之一楼,主卧的情况更加惨不忍睹。
喷溅的暗红酒液和浅色的床品和窗帘一对比,愈显狰狞可怖。若不是一楼两步一支残损的红酒瓶碎片,季司程大概会以为他误入了什么残忍的凶杀现场。
床上的真丝床品略微鼓起,他拎起一角掀起,看到满床凌乱的玫瑰花瓣和一堆还亮着光的电子蜡烛,韩泽文并没有藏在里面。
他凝视着那些蜡烛沉默片刻,这要是明火蜡烛,等他过来的这个晚上,这一整幢别墅连带别墅主人估计早就烧成了灰吧。
室内昏暗,他拉开窗帘,看到墙角堆着个被摔得七零八落的复古牛皮立体箱,应该是刚送到没多久,签收单还挂在上头,从签收单内容来看,大概是一套西装。
最后,他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找到了浑身酒气,醉成一滩烂泥的发小,那件工匠花费千辛万苦制作出来的新西服被揉成一坨,湿哒哒地半悬在洗手台上。
重度洁癖的韩泽文脸朝下跪趴在主卧的马桶边,手上新缠着绷带,分不清被血液还是红酒浸染透,主人明显已经不省人事——若非如此,韩泽文是绝不允许他视之如命的脸和马桶盖子你侬我侬地紧贴在一起的。
“泽文?”季司程将人轻轻翻过来观察他的情况,顿时吓了一跳,韩泽文本身肤色就白,此时脸上更是毫无血色,如同纸扎人一般,穿着被红酒和汗水浸透的湿漉漉的衣服,额头冒着冷汗,四肢冰凉。
“好痛……别拉我啊。”韩泽文缩起身子,固执地抓着马桶边缘不肯撒手,“哕……”
“泽文,发生什么事?你到底喝了多少喝成这个样子?”
看到马桶盖子上呕出的棕褐色液体,季司程起初没有在意,以为是胃里的红酒,可一细看,其中竟掺杂着血块,他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不敢大意,立马把软绵绵的人背起,赶到最近的医院。
车上,神志不清的人抓着季司程的胳膊又吐了两回,最后一次呕出来的血颜色都变得鲜红,没到医院就彻底丧失了意识,直挺挺地软倒在中控上。
季司程抱着韩泽文冲进医院,半边白衬衫都是韩泽文呕出来的血和胃内的红酒,如刚从车祸现场劫后余生的人一般触目惊心,急诊的护士小姐赶紧撒开手上海鲜过敏的病人,跑到服务台打内线电话摇人。
抢救室的灯亮起,季司程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冷静了一会,摸了摸口袋想通知韩伯父韩伯母,却发现刚才一顿折腾完,手机早已不知所踪。
他脑子空白了一瞬,抬头看了一眼抢救室刺目的红灯,打算到护士台借一下座机电话。
“司程!”身后传来一道急切的男声。
季司程转过头,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子满脸焦急地飞跑过来。
“怎么这么多血?你受伤了?出车祸了吗?伤到哪里?”池瑜抓住季司程的双臂,慌乱地摸索他的手臂和身躯。
“我没受伤。”季司程抓住他的手,解释道:“是泽文的血,他在抢救室里。”
池瑜瞪大眼睛,望了一眼依旧亮着红灯的抢救室,惊疑道:“韩律怎么了?情况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季司程一尘不染的衬衫此时尽是血色,他疲惫地找了公共座椅坐下,搓了搓指尖黏腻的鲜血,向来沉稳的男人脸上罕见地出现了茫然无措的神色。
“早上他没来律所,我去他家找他,发现遍地都是开过的酒瓶子,不知道喝了多少,他酒量再好,也捱不住这么不要命的喝法啊。送过来的时候一直在呕血,进抢救室的时候整张脸都白了,叫他完全没有反应。”
池瑜眉头紧皱,迟疑道:“……像是急性胃出血。”
季司程长叹一口气,“你手机给我。”
池瑜从白大褂侧袋掏出手机递给他。
韩仕开会时有手机静音的习惯,联系不到。休假在家的欧曼眉很快就赶了过来。
怕吓到韩伯母,季司程提前脱下血污的衬衫,换上池瑜办公室干净的备用衬衫。
饶是如此,欧曼眉还是被抢救室门口地板上几道被平车的车轮拖长的暗红血迹惊到了,捂住嘴一时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韩伯母,您不要急,泽文一定会没事的。”
欧曼眉捂住脸啜泣,几度失声,“司程,司程!好孩子,你不要骗我,快告诉我!文文他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
“我送泽文过来的时候,他还能说话呢,只是看着吓人,您放心,泽文身体素质一向很好,他……”
想到刚才自己那件情况惨烈的衬衫,季司程其实心里也没底,但也只能乐观安慰:“他一定会没事的。”
欧曼眉擦了擦泪,立在抢救室外,眼也不眨地盯着门,这么个坚韧果断的女强人,遇见最疼爱的儿子躺进手术室这种事,一时间还是抗不住,签风险责任书的时候笔都拿不稳,情绪崩溃哭了一遭。
抢救室的红灯亮了一个多小时,几个人的心也忐忑了一个多小时。直至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告知手术顺利时,压在几人心头的大石头才暂且放下。
“患者出血点暂时是止住了,后续治疗还要看病人的恢复情况,接下来的一周要完全禁食禁水,具体的事项,待会管床护士会详细和你们交代。现在去给病人办一下住院手续。”
池瑜正好在岱山市医院的心理科上班,他和同事打了个招呼,说自己有点事情晚些回科室,便接过韩泽文的医保卡,去帮他办手续,其余两人则到病房陪着尚未清醒的韩泽文。
欧曼眉坐在床边,看到病床上苍白病弱的儿子,默默地流起眼泪。
过了一会,麻药劲过了,韩泽文被穿刺口痛醒,缓缓睁开眼睛。
陌生的环境,刺鼻的消毒水味,腹部隐隐作痛,他很慢地转过头,看到天蓝色的围帘,还有一条长长的,透明的输液管,连接着一瓶高高倒挂着的玻璃瓶,标签对着外面,看不到药品名字,他抬起手,看到了右手背上的留置针。
他手掌慢慢张合两下,感觉到针口处细微的疼痛,手臂没什么力气,只好垂回身侧。
“文文!你醒了。”欧曼眉端着水盆进来,看到儿子醒了,欣喜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