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口中的“放一放”,便是褫夺了封璘对宫中宿卫的节制权。
禁中五百甲士,专司宫城卫戍,尽管算不上一支强势的武装,却是近在圣人肘腋的力量。失了宿卫的统辖权,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兖王在圣人心中的地位大不如前。消息传开,朝野上下很难不作猜想。
天子平居燕处之所被烧,这事必得彻查到底。而封璘因着宿卫受到牵连,锦衣卫再插手显然不太合适,于是调查的职责就落在了宫内大监黄德庸的头上。
“启禀陛下,起火的缘由业已查明,原是门外守夜的小黄门不慎打翻香炉,引燃帷帐,这才酿成了祸端。许是昨儿雨太大的缘故,呼救声没能传出去,导致禁卫救援迟缓,惊扰了圣驾,他自个儿也被烧死在值房内。”
隆康帝经历了一夜休整,精神尚未完全恢复,声线也比以往更显得低沉,“尸身如何处置?”
黄德庸稍作静默:“……人死过消,已经拉出宫去掩埋了。”
隆康帝微一颔首,忽又敛容道:“下人不谨慎倒也罢了,但凡宿卫警醒着些,又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依朕看,此事当引以为戒,择朝中能臣一二,整顿宿卫,方杜后患。”
黄德庸垂首不答,眼底疑色却像林雾般蔓延开。
“宫城郭野,外不靖则内不宁。”隆康帝扭头饮茶,借着机会瞧了眼屏风后的幢幢人影,说:“这事宜早不宜迟,不如就交由锦衣卫来做。现成的高手带上一带,兴许能见起色也未可知。”
黄德庸小声提醒:“陛下两个时辰前才免了王爷的统兵权……”
隆康帝拨着茶沫,漫不经心地说:“除了他,锦衣卫中就没有别人了吗?”
这个“别人”让黄德庸眉心有了一瞬间的抖动,他把头埋得更低:“还请圣人示下。”
黄德庸出来时,日头升得正高,疾风骤雨成了昨夜事,一应痕迹似乎都已被冲刷干净。
封璘还候在值房等消息,脸上是浓茶也掩饰不了的疲惫。听完新出炉的旨意,他没有多少诧色,镇静地敛袖起身,望着黄德庸:“你有话要对本王说。”
前后无人,黄德庸“扑通”地一跪,哭音陡起:“圣驾恐已生不虞,朝中局势难测,老奴万望王爷力挽狂澜于将倾!”
宫墙边有白鸽掠过,在封璘头顶盘旋着抛下一串哨音。他仰起首,见那雪白团影中一点鲜红的鸽喙,在日光照拂下耀动着玛瑙般的光泽。
“老奴去查看过那具小黄门的尸体,口鼻处皆无烟尘留下的痕迹,四肢也未见挣扎。倘若人被火烧死,尸体不会是这副模样,倒更像死后才被焚尸灭迹。天子枕畔发生命案,却无一丝风声透出,这原本就不甚合理。老奴留了个心眼,着仵作验身之后发现,尸体去势的手法不是内廷常见,摆明是有人仓促为之。除了这些个疑点外,老奴……老奴还在尸体上找到了这个。”
珠串已断,边缘除了火烧留下的焦黑,还残着几点比玛瑙本身颜色更深的暗渍。封璘抬指用力擦拭,指腹蹭上了些许绯色,淡淡的,像血,触目锥心。
他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追着哨音跌进杳无一物的云堆,眼眶忽然胀得发酸。
君心一夜骤变,谁也不知道昨夜寝殿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敢凭空揣度。然而黄德庸是自幼伴驾的近臣,对隆康帝的身体发肤皆都了如指掌。若是他从圣人的举止投足间,抑或那具烧焦的尸体上发现了端倪,封璘甚至都找不到理由反驳他。
何况,还有玛瑙珠串在。
宛如血脉般的珠串,将他与那人以某种隐秘的方式紧紧相连。即便封璘从未承认,这些年他始终将珠串戴在身上,可是现下,血脉的另一头却断在了他的掌心。
封璘猛地攥紧拳头,珠串上最后一点余温也从指缝间散尽。泪意犹如朝露未晞,在滚过眼睫的一刹那被炎炎目光蒸干,他看见了立在宫檐下的杨大智。
“末将参见王爷。”杨大智躬身行礼,眉间的谦卑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封璘留意到他自称“末将”,以及滚金袖口绣着的飞鱼图样,遂负过手淡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晨起宫门下钥,陛下便颁出旨意,晋末将为锦衣卫指挥使,督办宿卫整顿一事,即日上任。”
封璘摇头道:“本王问的不是这个。”他顿了顿,“黄芪的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审理,是你胁迫的他。”
“王爷睿智,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杨大智抬起了身,随着封璘的脚步沿宫墙根慢慢走着。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回忆道,“许是从我为兄长敛骨那一日起,又或是明白圣心再无转圜的时候,谁知道呢?熬在怨恨里久了,心便做了一把未开刃的刀,这个契机不来,我兴许就活成了废铜烂铁,那样也挺好。可惜天意替我开了锋,宿仇延颈在侧,我岂有不落刀的道理。”
他曾在阴风砭骨的乱葬岗,对着面目难辨的百人尸堆痛哭流涕;也曾在得知兄长之死的真相后绝望到失声。他舍弃余生安稳,千难万险爬到今日之高位,原以为权势可以化作复仇的利器,又怎知权势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