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智头埋于枕间,恨声哽咽。
倭患初现端倪那几年,他在闽州就没了家,爹娘被海盗捆住手脚,扔进海里喂鲨鱼,是兄长替他捂了眼睛,此后他们相依为命。
弑亲之仇在前,杨氏兄弟走上了一文一武的殊途。杨大勇入仕,誓要重振海防,永挡贼寇于金瓯之外;至于他空占了个“大智”的名头,实则只有一身蛮力能顶三分用。
在杨大智眼里,兄长将来是要干大事的人,他居庙堂之高,自己就握好手里的那杆长枪,为大哥劈山斩浪,让那些海老鼠一步都不敢靠近闵州海岸。
直到那次,新历年刚过没多久,兄弟俩原本说好趁他休沐返乡为双亲祭扫,是夜一封邸报,裹住了杨大勇的脚步。
彼时他颇有怨言,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兄长也不与他计较,亲送他到渡口,悄么声往包袱里塞了两块糍粑。
“等此间事了,我便赶回去。替我跟爹娘赔个不是,就说不肖大儿怠慢了。”
万里风来地,烟波浩渺,杨大智驻足船头,远远看着兄长身形凝成一点,撇嘴仍想:“待向爹娘告了状,看他们怎么收拾你!”
城破的消息传来,杨大智下意识以为是爹娘听见了他的腹诽,所以带走了大哥。他偷偷去兄长殒身的那条官道,试图捡回杨大勇的尸骸,去后方知杀人者下令将“叛贼”尸身弃置荒滩,任由秃鹫啄食。
满目破碎血肉、断肢残骸,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血水汇聚的沟渠,翻遍每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首。与兄长身形相近的尸体不下十具,皆着一样服色。他们都是百名死士中的一员,血未干、身已残,英魂随海波荡远,归墟不见。
杨大勇没能守好钦安县城,杨大智亦没能护好他的兄长。
“所以你告御状,是为了给杨大勇报仇。可是他不战而降敌,”封璘指间转出薄刃,眼神随寒芒缓缓游走:“与军中贪墨有什么关系?”
杨大智激动起来:“当然有关系!倭寇来袭前,兄长就任钦安县令不足两月。两月里他彻查衙署账目,发现之前每任县令每年向军部具文,报的都是五万兵士,可城中守军满打满算不到三成,近三万的缺额被人吃了空饷,光是一年军粮换算下来,足有七十万两银粮的进项!”
封璘微微蹙额。
“便是余下的三成兵甲,常年供城中士绅役使,鲜少操练,根本毫无战力可言。如此一支疲弱之军,如何能抵挡倭寇的坚船火炮?”
杨大智换了口气,凄楚地说:“世人皆谤兄长胆小畏战,有谁知道,他不是不敢战,而是根本无兵出战。”
封璘拭着镖,直到边缘处的锃亮渐有吹毛立断之象,才仰首问:“如你所言,那一年七十万两的进账都流向了哪?”
封璘原本就为查军中贪腐而来,挖不着想要的东西,前缘于他就是一段沉底的掌故,听不听全凭心意。
杨大智知晓这点,低声说:“这便是我要说的战败原因之二,仓廪空虚。”
封璘冷嗤:“七十万两银,填不满衙署的一座仓,那得是什么样的无底洞?”
“王爷当知,而今的朝堂瓜牵藤、藤牵枝,朋党之风盛行。白花花的银钱不似流水,”杨大智做了个指天的动作,“是要往上淌的。我猜兄长定是阻了某些人的财路,才被扣上通敌的帽子,欲置他于死地。”
他飞快地瞟了眼封璘,大着胆子说:“先生当年是如何被贬为指挥佥事,又是怎么到的闵州,岂非事出同由。”
倏然间锋芒快闪,杨大智未及反应时镖已噼啪打来,钉住他袍袖一角。
“我说过,凭你有天大的理由,敢拖他下水,本王绝不姑息。”封璘的话里透着隐隐的危险。
杨大智已无退路,把心一横,大声质问:“太师纵失忆,仍旧是大晏朝以白衣之身高中探花的第一人,王爷岂能用禁脔之名困他一辈子?”
四面浓云滚滚而来,夜色沉得像是坠不住。封璘在阗阗雷声里思量,忽作一笑:“禁脔之名困不住,吾妻这个名号,你觉得怎么样?”
天边惊雷轰然炸响,把杨大智的神识炸成了一朵朵烟花。
海上气候变得快,前一刻月夜清朗,下一秒疾风骤雨,封璘惦记着厢房窗户没阖严,不肯久待。
临走前,他撂下几句话:“杨大勇之死是因为通敌叛国,眼下没有实据替他脱罪,你不可轻举妄动。还有,你的命连同妻儿暂且由本王保着,敢在先生面前说错一字,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雨下了整晚,至天亮方歇。日头升起晒干了露珠,将昨夜隐秘一概抹去,除了遍身酸痛,和留在帐子上的余韵。
那痕迹并不明显,但就是惹眼,沧浪枕臂瞧着,略微感到沮丧。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抵死缠绵,封璘越发索求无度,也越发懂得取悦于人,失神的时刻有过,沧浪从不认为那是一种沦陷。禁脔的事业若得长久,止步风月二字便好。然而昨夜,欢愉之外似乎还有什么旁的情愫,让他不自觉向封璘倾过去,变成对方怀里的涸辙之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