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第一次见到钱铭,是在陈郡的月旦评上。
陈郡的月旦评是由民间自发组织,在每月初的青云台上,对当世名人的才能、政绩以及品行道德进行品评的一种风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月旦评就是依赖个人判断,“公开蛐蛐人”的一种新型方式。
但经过月旦评品评的士人,身价倍增,所以世人都视能被月旦评品评为一桩美事。所谓上青云台者,皆平步青云。至于品评的具体内容和结果?那并不重要,在能被月旦评品评的人之中,又有谁会对月旦评的品评结果表示反对呢?
钱铭就是那个第一个站在青云台之上反对陈郡月旦评品评结果的人。
那一日,陈郡大半的读书人都来到青云台之侧,想要看看究竟是谁如此不知好歹,竟敢质疑月旦评的结果。其余百姓也纷至沓来,据说是为了来看新来的太守长得有多么风流俊俏。
陈平安抬头望去,青云台之上,那人正立在晨雾之中,仿若新雨后薄雾中若隐若现的青松,静水流深,泠冽而又不可侵犯。
面对此起彼伏的质疑之声,台上之人背脊挺直却又不显倨傲,条理清晰地将其一一驳回。渐渐地,台下的反驳之声越来越小。
“此乃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青云台上那人话音未落,四周听众掌声如惊雷炸响。
“继良,台上这位是?”陈平安在攒动的人头中找到自己的熟人,挤了过去。
郑继良平日里冷峻的面容也似有一丝松动,钦佩道:“这位就是咱们弋江郡的新太守,钱铭钱大人。”
“钱......铭吗?”陈平安喃喃念道。
台上那人此时却也碰巧正望向陈平安的方向,猝不及防撞上那人视线,陈平安仓惶垂首,脑海中却萦绕着方才的惊鸿一瞥——
煌煌如日,神明在云端淡漠的看着世间众人。
没过多久,陈平安就第二次见到了钱铭。不过不是在云端,而是在地里。钱铭正卷着袖子帮身有残疾的蔡老伯插秧。
钱铭挽起的袖子下隐约显现出漂亮的线条,弯腰时汗水从睫毛上滴落,恍若田间地头陨落的赞歌。
蔡老伯坐在一旁的田埂上和干活的钱铭正热火朝天的聊着,他六岁的小孙女则不停的跑下地去,一会问太守大人是不是渴了要喝茶水,一会问太守大人是不是饿了要吃馒头。
钱铭耐心且温柔的回答了蔡老伯小孙女提出的每一个问题。还是蔡老伯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让小孙女别再下地打扰来帮他们插秧的钱太守了。钱铭笑着抬头,看向田埂旁正在拌嘴的爷孙二人。
也正是在此时,陈平安再次和钱铭视线相交。这一次,陈平安没有选择躲开钱铭的视线。
现在他也挽起袖子,卷起裤腿,和钱铭一同在地里帮蔡老伯插秧。不过比起钱铭,陈平安实在有点像是来帮倒忙的。
“蔡老伯腿脚不好,年纪也有些大了,我就来帮他做点农活。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别人。”钱铭嘴上说着话,手里的动作丝毫没有停滞。
“我,是我叔父让我多来田间地头看看百姓们最真实的生活,他说这是父母官职责所在。”陈平安在面对钱铭时紧张的有些磕磕巴巴。
钱铭停下手中的动作,抬首望天,喃喃道:“‘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每次想起白老前辈所言,我都深感汗颜。”
钱铭忽地回首侧望向后方的陈平安,道:“你的叔父,想必就是陈县的县令陈必声吧。”
陈平安忙不迭的点头道:“我从小被叔父一家收养,叔父待我如亲子,我亦视叔父为父。叔父时常告诫我,地方官上承朝廷政令,下通百姓疾苦,时刻不能忘记‘为民’之本分。叔父的教诲,我始终铭记在心,绝不敢忘。”
钱铭笑着点头,道:“陈县令爱民如子之名,本官早有耳闻。今日见其子侄,便知平日所闻不虚。”
蔡伯忽地对田中的二人喊道:“钱大人、陈公子,老夫已经在家中备好了饭食,还望二位不要嫌弃,来老夫家中先垫垫肚子吧!”
“好嘞蔡伯,我们这就来。”钱铭说着,利落的跃出了水田,接着转身回首,将自己的手递给了陈平安,笑道:“咱们一起去蔡伯家吧。”
蔡伯家的饭桌上,正摆着两盘炒素菜,二道下酒小菜,一道菌菇炒鸡。蔡伯一边挠头,一边不好意思道:“老夫家也没什么好能招待两位贵客的,只能把家里养的小翠烧给二位。”说着,便要给钱铭和陈平安斟酒。
钱铭婉拒了,反倒是陈平安喝了一口,入口辛辣无比,不禁皱了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