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发觉,月娘自尽的消息在南市上传开后,徐大流几天都有点蔫,当然,这也并不算十分异常,南市挺多人的脸色都不自然。
毕竟月娘向来不许钱真乱要好处,于这一节上,对南市许多人都可说是有恩德。然而传播风言风语时,这些人可没口下留德。如今闹到月娘上吊自缢,委实不大好看。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这件事也就慢慢叫人淡忘了,大伙遗忘一个死人的速度总是很快的。
直到徐大流离奇的被自己日日所用的铁钳戳死在家里。周老九又忆起了那种战战兢兢、神魂不安的感觉。
即便官差出于怀疑,抓走了“阮菖蒲”,南市上疯传阮小娘子成了杀人凶手,他也没觉得那弥漫在四周的森森鬼气有丝毫减弱。
于是昨日,摆摊一向喜欢缩进巷口一块的周老九开始不自觉地偏斜,努力靠近旁边卖吃食的摊位,似乎跟旁人近一点,能够让他有点身在人间的安全感。
结果被旁边的摊贩揪住领口,一阵斥责。他没敢回嘴,好在那时吃食已经卖了七七八八,就这么早早收摊回家了。
最后周老九摇了摇头:“我听说徐大流是给铁钳戳进肚子死的……一定是月娘来罚他、罚他满肚子坏水的。”
你这是恐惧太过,什么事都往这上面联想。景南陌心道,如若徐大流被戳中咽喉而死,你可能也会觉得月娘罚他一张破嘴,让这家伙以后都别开口说话了。
但她还是安慰周老九道:“也许吧。但如果真是月娘,她只找徐大流,不找旁人,证明她是个挺明事理的……”
景南陌本想说挺明事理的鬼,但瞄了一眼周老九惨白的脸色,又怕再把他吓出个好歹来,于是只能含糊将“鬼”字空过去:
“周九哥你对她怀有善意,她不会来寻你的麻烦,不用太过担心。”
周老九闻言沉默了一会,怔怔摇头:“但我听到徐大流……却怕得罪了人,麻烦上身,没有告诉她,没有告诉钱真。
“出了那样的事,他们夫妻吵闹得十分厉害。我想……这也可能叫月娘气苦之际,一下子想不开。而且……”
周老九带着苦笑,瞧了一眼南市的方向:“那些流言,初时还不厉害,后来却是越来越邪乎,越来越过火……我想,月娘若泉下有知,会怨恨南市每一个人。”
景南陌一时无言。身在信息爆炸时代,她是很清楚那些风言风语只要开了个头,就跟荒草地里丢下根点燃的火柴一样。总有一堆人出来歪曲用意、填补细节,制造出很多似是而非的“真相”来。
虽然周老九未曾明说,但景南陌大概能想象得到,这件事情传到最后,八成会被人编上很多香艳的细节,进行绘声绘色的演绎,每个讲述的人都如同亲临现场。
片刻后,景南陌轻叹了一口气。她虽不认同周老九“厉鬼索命”的想法,但还是觉得自己收获了不少讯息,也对先前的一些论断有所验证。
于是她低头看了看满地的米粒洁白、犹带酒香的醪糟,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小块银角子,抵给周老九:“周九哥,多谢你告知我了。喏,这是赔你的包子和醪糟。”
这钱是阮菖蒲身上带的。她过去租住的地方常常有人行窃,面粉、肉汤,甚至调料放在住处都极不安全,更不用说是钱了。
后来搬了新家,房子所处又荒僻,钱搁在家里仍让人不放心。所以,阮菖蒲早已习惯在衣服上缝上暗袋,将攒下的铜板换成银子贴身藏着。
她落水之后,尸身在水中沉浮许久,暗袋始终没有脱线开裂。阮菖蒲的全副身家都好好的待在里面,可见当时缝纫之用心。
不过现下这些东西于阮菖蒲已是无用,对状态更接近于活尸的景南陌亦是身外之物。
没有生命体征真的很省钱。景南陌苦中作乐地在心里自嘲。用它补偿一下提供线索的人,她相信,阮菖蒲也是愿意的。
当然,如果这位周九哥说谎骗我,实际跟某桩命案有关联的话,我就半夜摸进他家把情报费偷回来。景南陌有些不着边际地想。
周老九见到银子,微微一怔,随即开始死命推却。他知道阮菖蒲要攒下一角银子,也要风里来、雨里去好久。
直到景南陌说:“你打碎了不少东西,要是不赔,之后酿醪糟的水米、剁馅的羊肉都未必买得起。放心吧,衙门里的官老爷会补给我。”他这才将信将疑的收下。
也许是压抑许久的事情终于找到了人倾诉。周老九的精神状态看着倒好了些,也没有先前那样惧怕得厉害了。
他对着景南陌连连道谢,随后将捡起的碎瓷片包了,挑着担子,带着剩下那些包子继续前往南市。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只要还能动,劳作总是不能停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