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从太阳地里乍走进屋里,眼睛盲了,悠悠片刻后才适应过屋里的光线。
原本落了头发的地砖现在干干净净,一根头发丝儿的影儿都没有。
翠青不相信,走几步踏上前弯腰细看,一边咕哝:“怪了怪了。”
家里从上到下都知道,书房重地,没有李荣保的令,下人不准进书房,更不能打扫,一片纸一个字都插翅难飞。
也是治家严谨的意思。
刚刚太太昏厥,老爷跟着去延医诊治,出门就没再回来。酉酉比父亲还晚一步出门,从头至尾没听他说怎么处置地上断发,所以酉酉跟翠青主仆才说要干干净净送去化了。
怎么小半天转回来,这头发便不见了!
酉酉看翠青着急地望向自己,立住,装作无所谓地说:“既然没了,权当没这回事儿罢。”
酉酉摸摸鬓边的头发,不知是有意还是凑巧,正是削发那一侧。
瞧得出来头发少了一绺儿嘛?
翠青听得没头没脑,要问,却见酉酉收住话头,神情轻松地转身往外走,翠青也只得把问话咽下,随着姑娘出来。
外间日头耀得人睁不开眼,酉酉乍从暗处出来,不自觉眯缝眼。
圆眼睛周围隆起轻轻的褶儿,她心里警铃大作:这样最长眼角纹儿。赶忙松了全脸的皮肤,玉白的手在眉间搭起个凉棚,垂下眼睛逼着强光,迤逦行来。
脚下不紧不慢的步子,走惯的这一段路,闭着眼睛也能走,她只管想心事。
削发的事,她想是做错了,自落下风。
要留在父母身边,千条路万条路可以选,一会儿想抹脖子,一会儿要当姑子,她怎么一把年纪,反而小女儿气,放着千条万条路不走,只拘住这两条。
何必呢。
况且,她行错了事小,耽误兄弟的前程事大。父亲也是高官,她退了御笔赐的婚,估计父亲在朝已经难做了。
偏偏她又削发。闹出这么大动静,本来身子不好退婚就退婚吧,往后悄悄儿的,风声过去另寻人家嫁聘,隐姓埋名安稳过一生。
她打了弘历,又在家里跟父母闹削发,吵嚷起来,好像退婚也是另有缘故一样。
弘历不在意就罢了,今儿看弘历明显在意。
想到这儿,酉酉皱了皱眉心,她心里老大的不舒服,想到弘历就难受。
可她就是钻了牛角尖儿。
重生回来,就一个念头:不嫁弘历。
为了不嫁她,她什么都愿意。
为了能长久侍奉父母,她也什么都愿意。
人太看重一方面,就难周全,打老鼠伤了玉瓶儿,这老鼠是弘历,玉瓶儿就是自家的父母兄弟。
想到弘历的容长脸儿,还真有几分老鼠相。酉酉又想笑。
先收了头发,平息了眼前的这一场闹。至于以后,走一步看一步。
若是爹亲娘爱,在家当老姑娘最好。
若是爹不亲娘不爱,带着嫁妆另谋一头亲事也成。
还有出门去庵里当姑子,带着嫁妆也成——富察家巨富,银钱不是问题。
最差就是弘历来逼她,强娶豪夺,那她立誓把满头头发铰光。
不过,这些都是想,实实在在的是把这次的断发收走,把打了阿哥爷的事儿弥缝过去,把削了头发的事儿也糊弄过去,别再闹出更大的动静儿。
阿弥陀佛。酉酉在心里一连声念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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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很平静了半个多月。
酉酉莫名地跟全家生了嫌隙。母亲病榻前朱嬷嬷拦着她不让进屋,再想起来父亲在书房里对着她那一声如怨的叹,酉酉有些心灰地托病不出。
偏偏连姊姊弟弟也不来看她。
饶是再宽厚的人,也忍不住心里打鼓,怎么了?
难道以前他们对她好,护着她敬着她,都是因为她以后要当皇后?
每每这个念头冒头,酉酉就在心里打“小人”,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们全家都不是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全家人一条心,绝没有生嫌隙的。
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不来看她!
翠青日日出去探消息,听说母亲也好了,又能理家视事了,可是既没来看酉酉,也没唤酉酉去晨昏定省。
那头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只撂着富察酉酉这根独苗“病秧子”。
病也是假的。
那是为了骗外头人,“富察家的二姑奶奶退婚真的因为‘咯血’,这病气过人的,所以二姑奶奶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风言风语传开,富察家的目的就达到了。
可是关起门来说实在的,富察酉酉没病,何至于父母姐弟都不来瞧她?
被朱嬷嬷拦了那一次,她也不好再去母亲屋里。
夏季天长,酉酉闷在房里熬日子。
她住的是一进小小的独门独院儿,两扇半圆拼成一轮满月的门,门打开算一天始,之后便常开着。
每日晨间听小丫头“吱呀”两声打开,下灯时再“吱呀”闭上,一天就算过去了。
这一日,午后,酉酉在屋里习字。她听到门“吱呀”一声,没在意。
片刻后,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揉她两把头儿后露出来的那片后脑勺儿,酉酉闻到一股淡淡的木香,是那妇人手中帕子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