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酉酉恨自己对着弘历笑。
费了好大事儿退婚,父母的白头发都愁白了,可她见着他就变了,一辈子的哀怨忧愁都抛到脑后,幽幽的笑不自觉浮到面上,眼睛追着他的眼睛。
弘历那双点漆样的黑眸子,还是黑沉沉的,不露情绪,也不轻易把眼神凝在谁身上——看谁便算是犒赏谁。花红柳绿的美人儿们争着抢着入他的御目。
可他还是跟以前一样,高冷,山巅上的白莲花。世勋贵胄,傲得眼睛看不见人,所以他看见她的时候,她就笑了。
这一次逃了,下次呢?
富察酉酉打个寒噤。下次也能逃得脱?她在他怀里快化了……
别人看只是一瞬间的事儿,日头影儿都没挪一寸。她却给那一瞬间压垮了。
恨和怨,赌咒发誓立志,不见他、不嫁他、不原谅……都抛到脑后。
逃不脱,她就走上前一生的老路;兴许还不如前一生,那一世是正妻、皇后,尚且受那么多委屈,这一世她和他已经退婚了,刚刚那番轻薄,他料准了吃定她,她们家这一大家子人,父亲兄弟,在朝的在朝,入仕的入仕,姐妹们还要婚嫁。
她浑身都是破绽,她看重的在乎的都是她的破绽。丢不开舍不下。
他们家这一大家子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偏偏她就是那丝发。
她想到死。
可她上辈子不就死了?吐血而薨。以为一死了之,谁想睁眼来到这一世。
这会儿贸贸然赴死,若是去到别的时候,说不定更凄凉,回想上一辈子,做姑娘的时候是她最舒心畅快的时候了。
之后,父母去世,子女夭折,丈夫好色寡恩凉薄冷淡,桩桩件件伤她。
所以她不能死,她得活着。
怎么活着?富察酉酉环视四周,这么亲切的家,熟悉的父亲的书房,早几年她还小的时候经常来,这几年大了,父亲书房里常有外男,她进出不相宜,才来得少了。
富察酉酉心头涌过一浪气血。
若是能在这个家里住一辈子,算她的福气,夫婿靠不住,有父母帮衬也好。她是个老式的女子,未嫁从父。
上一辈子她把身心交给弘历,输得至惨;这一辈子她押宝在父母身上,血肉至亲,她总不至于再输。
她扯散了头发,抓起父亲的裁纸刀。
母亲心肝肉地唤她,她想,又不是抹脖子。长久地承欢膝下不好吗?
富察酉酉有一双圆眼睛,总是饱蘸着深情的,她郑重看了母亲一眼。
殊不知这一眼,柔弱中含着刚烈,还有决绝、不舍,在她母亲看起来不像是要断发,更似赴死。
又厚又密的头发,缎子一样,乍散开还带着编发的印子,弯弯的。裁纸刀原也不锋利,一刀下去,就算富察酉酉用尽气力,只割断一层。
酉酉松手,落下几绺乌发。书房霎时安静。
满人削发是大事,一屋子人都没见过这阵仗,馨香的头发散落在砖地上,阳光正从窗棂子照进来,六月的光,晃眼睛,照在地上的头发上,屋里的人眼睛都不敢触及那几绺头发。
富察夫人抱着酉酉,一直心肝宝贝地唤,刚刚女儿郑重看她一眼,已经如重锤一样锤在她心上。
等酉酉剌断头发,富察夫人不置信地低头盯着地上,少顷,“呜”一声,身子便直直倒下去。
一室安静里,这“呜”格外刺耳,听得人一抖,还有这一声压抑里饱含的伤心、失望、惊异……
屋里的人一哄而散,奶妈婆子嬷嬷忙着上来扶富察夫人,书童伴读小厮乱着去请大夫。
富察酉酉亲眼见母亲被从自己身边半抬半扶搀着往后宅去,父亲的书房呼吸间便空了。
她手里还攥着那把裁纸刀。
要抬手继续割头发,父亲李荣保一个箭步迈上来,劈手夺了她手里的刀,“咣当”一声仍在地上。
刀柄是象牙做成,摔在地上跟白刃分成两处,这柄刀,便算报废。
富察酉酉意外地看着父亲,从记事起,两辈子了,这柄刀都是父亲的爱物。开信封、割书页,甚至年节裁红纸金纸,都是它。
她重生回来不足一月,父亲就摔了它?
富察酉酉抬眼看父亲,这位慈父,现在面色铁青,平日浅浅的皱纹,此时此刻也如刀刻的一般,凌厉曲折。
读不透是伤心还是生气,抑或兼而有之。
两辈子的抑郁,满腔的对父母双亡不曾承欢膝下的委屈涌上心头,她眼睛酸酸的,喉头像是堵着一团棉花,说不出话,只用一双哭红的眼睛愣愣盯着父亲。
父亲看了她一眼,对她的伤心委屈不闻不问,叹口气,转头往外走,她听父亲一边走一边问管家:“老朱,请太医了嘛?”说着咳嗽两声。
末了,书房只余富察酉酉一人。
翠青进来,欲言又止地给自家小姐挽了头发,扶着她:“姑娘,先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