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wo.
我们乘火车回伦敦。
车厢里总很吵闹,人的声音,机器的声音,自然的声音。我的心比声音更乱。
乔的手下给我们拿来咖啡,我记得他的名字是埃里克。
我记得有关伦敦的一切。
我问乔:“卡罗琳怎么样了?”
乔并不惊讶我问这个问题,他说:“我们没再联系了。”
我们面对面坐着,中间是桌子和咖啡。车程还有几小时,这几小时里我们注定要聊天。尽管我很想很想睡一会儿。我为我们的交谈开了一个坏头,但如果,我们的相遇就是坏的,我们又能憧憬什么好呢?
我喝一口咖啡强振精神。
第一次见乔时我染将头发染成金色了。如此美丽的,金色的头发,那是我一生向往。我走进下船后看见的第一间酒吧,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带的酒吧都归他所有。他在清晨的倒置在桌子上的椅子丛林中喝啤酒,香烟,玻璃烟灰缸摆在手边。他穿着一件条纹衬衫,解开几个扣子,袖子挽起。没有项链,没有戒指。
“条纹衬衫。”乔笑了,“你对这些细节记忆很深。”
“条纹衬衫。”我也笑了,“我习惯于遵从我的第一印象,所以我总是牢牢记住。”
“你对我的第一印象如何?”乔问,“只是条纹衬衫吗?”
“别那么心急。”我说,“让我继续讲。”
我走进酒吧,看见他坐在那里,以为他是老板。事实上他是老板,另一层面上。因为我把头发染成金色了,所以我有无尽的自信,落落大方。我和他打招呼,问,您的酒吧是否需要一个歌手。
他转过身来看我。他的眼睛很疲惫,他的脸同样。我看见他凌乱的头发,一头狮子,我心想,城市里的狮子。他是被驯化了吗?还是野性不改?无论怎样,他累极了,勉力维持清醒,同困乏搏斗。这是件很危险的事,在一天之中最虚弱最无助的时刻,会面陌生人,又表现得像只老狗。要在人群中生活,你不能让他们看出你的衰败,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他熟知,但他忘记了,当他看见我。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倦在眉骨与鼻梁制造的凹陷里,他的薄嘴唇里充盈着肉。他像是雾,创造了这个城市却不属于这个城市。雾里渐渐显示出他的轮廓。有的人会以为自己见到了爱神。不,但我会说,不,那不是爱神。那也不是怪物,那只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名为乔加拉赫。
我站在那里,他问我,为什么不给他唱一支歌呢。
于是我唱了。
我坐在绿色山谷里
身旁是我的至爱
悲伤的心纠结不已
在旧情与新爱之间
唱完它,他说,唱完它。
于是我唱完了。
乔说:“我多想听你再唱一遍这首歌。”
我说:“我不唱歌了。”
“是因为我吗?”乔问。
“不。”我说,“不全是因为你。”
我还是唱给他听。
艰难的是遣词造句
去打破我们连接的爱恋
但那更是不可忍受
外国人捆住我们双手
他请我坐下,陪他喝一杯。我不敢离他太近,怕他看出些许端倪。我的头发。或许他看出来了,但他被我的歌声蛊惑,但他觉得我与故人相似,因此他什么都没说。我们什么都没说,如今想来很是怪异,我们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街上吵闹起来,直到中午。他迟迟不肯喝完杯中啤酒,烟却吸了一支又一支。而我也静静看着他,烟飘得到处都是。终于,他吸完最后一支烟,开口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安雅。”乔说,“但安雅不是你的真名,是吗,安雅。”
我没回答。
好吧,安雅。他站起身。我们出去找点东西吃吧。
外面下了小雨,天气很差劲。我没有雨伞,我没有雨衣,他同样。我们走在路上,我走在远离车和行人的那一侧。不由自主地我低下头,但出于对发根的忧虑,我又把下巴昂起一点。那时我,战战兢兢,失去了我的庇护,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我想着,可能明天我就会死去,我不应该走,至少我还可以死在一个熟悉的地方。那时他,走在我身边。我不信任他,他极有可能把我卖掉,换几千几百块钱。英国也会这样做吗?我想扭头跑掉,这不好笑,我真的想扭头跑掉。是街上的人都在看我。很久以后我意识到街上的人都在看他,或是说街上的人都在看我们,乔和安雅,他们并肩走在一起。比起他,我更害怕街上的人。我们继续向前走了。
转弯,他带我进一家餐厅,谢天谢地是家餐厅。餐厅里的人都对他很客气。那天中午我吃了牛排派。那是手工造的,我之前从来没吃过。尽管我说我不饿,我很快吃完我那份。他问我还想要点什么,我说,如果有冰淇淋的话就太好了。他笑了,他说,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冰淇淋。然后我吃到冰淇淋。
然后我得到在酒吧唱歌的工作。
他偶尔来,没人找我的麻烦。最开始我和一个女招待住一起,后来我有了单独的房子。到处都是木头,我喜欢木头的气味,尤其是在雨天,雨会放大所有和它接触的东西的味道。那段时间我很快乐,我没问,但我大概知道了他是怎样一个人。他什么都做,什么都归他掌管,和他的几个兄弟,表兄弟。家族产业。我再熟悉不过。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唱歌,他慷慨大方。他保护我。我没有过冬的衣服,他送了我一些,新的,价格不菲,很暖和。我总是有新鲜甜美的水果。我喜欢水果。
他有点,沉默寡言。我是喋喋不休的那一个,我知道。我们也会聊天,但聊着聊着我们就陷入沉寂,他倾身来吻我时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爱我吗?我爱他吗?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可能人们会考虑爱,但在接吻时考虑爱也太悲哀了,那时我们只是做了。有时我会回忆往事,特别是和他的那段往事。绝对是不道德的,尽管我这二十几年里可以被称为道德的片段不是很多,我们绝对是不道德的。但是,我又为什么说那是不道德的呢?他没戴项链,他没戴戒指。我以为我们是抱团取暖。事实上我们是,另一层面上。
你看,我们的关系因为我们的身份而特别,我们的身份又是因为我们的历史而特别。个人的历史,集体的历史。咖啡里是添了酒吗?我怎么开始胡言乱语。我没办法讲一些事,因为我知道前因后果,因为我知道它们全部。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变好,甚至会随着另一些事情的发生而愈演愈烈,越来越糟糕。我们,你和我,我们。两个受伤的人,我们不该在一起,我们心知肚明。
“故事是故事。”乔说,“仅此而已。”
我喝了更多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