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地盯着他,我后挪一步,脚底一片湿润冰凉。一低头,脚下水流已经汇聚成一个浅浅窝凼,又因为被外面入侵的冷空气蒸去所有热气,因此显得寒冷。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裹着浴巾,浑身上下都在不间断地滴水。
“你等我一下,很快就来。”这个认知真是叫人接受不了,我慌乱后退,一边拽着浴巾一边拼命把门关上。
“你先给我条毛巾。”一只手轻松破开我那即将合拢的门,手扶门框卡出一条缝隙。
碍于他也在滴水,这个请求我实在是无法拒绝。慌张地蹲下来,一手拽住浴巾摇摇欲坠的浴巾边缘一手在抽屉里乱翻。好不容易摸到一条折叠整齐从未使用过的,立刻如蒙大赦般扯住一角将它拽出来。
“给你。”我低着头伸出手。
“不客气。”他倒是真的很不客气,直接挤进半个身子来拿。
冰凉的温度蹭过手背,空气都变得潮湿,我一惊,连忙想着后退。刚退一步,直接踩进水,脚下一滑,整个人直愣愣往后倒。
雪白的浴巾掉到地上,我的手撞进他的手里。我没完全摔下去,他的力气又不小,轻轻一拽就将我从危险边缘拽回来。发梢上的水珠经过这么一折腾,更加欢快地顺着发尾滑下来掉在地上。
滴答,滴答,滴答。
我完全顾不了掉在地上的浴巾是湿的还是干的,匆匆抓起就胡乱塞进他手里。他居然也没反对,将那一团东西塞进怀里转身就走。
直到门外传来单人沙发微微塌陷的声音,我悬着的心才落回胸腔。贪婪地大口喘气,我才发现自己刚才居然都忘记了呼吸。
一回头,黑色大衣还挂在那里,正往下滴着水。粗暴地将它拽下来,我把尚且湿淋淋的大衣团成一团,塞进盆里,又搭上浴室里所有能找到的毛巾,包裹地严严实实。还不放心,又把装满东西的盆放进浴缸里,最后再把浴室里能挪动的东西全部堆进去,又拉上帘子。
做完这一切,我终于能松一口气,开始擦干头发和身体,顺便穿好衣服。
一出门,刚喘过来没几分钟的气又哽在喉咙。凯厄斯倒是不再不停滴水弄湿地板了,只是他披着的那件衣服有点眼熟,眼熟到我恨不得把它扒下来再顺便告他一个偷窃。可这个问题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他手里正拿着一个方形纸包袋,眯着眼一副穷极无聊于是随便抓个什么拿来解闷的懒散。
“本品采用进口橡胶,可将使用期限延长至……”
“还给我!”我大叫,带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惊恐,旋风一样卷过去,拦路的垃圾篓都被我的速度带翻,不过这时候谁还管得了那个。
大概是凯厄斯也没料到我会这么大反应,他没一点警惕,因此夺过他手里的东西很轻易。抢过来抓在手里,我气都顾不上喘,忙不迭转身,一手抓过滚到脚边的垃圾篓,一手床上散落的那些全部揽进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个磕巴都不打的流畅。
“那是什么?”凯厄斯刚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好奇却丝毫不减,我都不知道是否该庆幸他只是因无知而好奇,而不是因我的举动生气,继而刨根问底。
“气球。”我面不改色地扯,低下头整理皱巴巴的衬衣袖子,“能吹很大的气球。”
“看起来不像。”他仍然怀疑。
“那是因为这里没人吹气球。”我严肃地说,“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玩那种东西,通常旅馆里都会放一些,你知道不外乎就是拿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令他们别那么吵,好让父母睡个安心觉。”
凯厄斯接受了这个解释,最起码他看起来是接受了,又或者他只是要证明自己不是小孩子。随便吧,只要他不再执着追问这个话题。
脸颊有点发烫,真奇怪,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事我其实干得不少。
“我要回去一趟。”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迟疑犹豫。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低头,走到门口,转身又是一眼。
求之不得。“那我们明天早上见。”我心不在焉地挥手,一句晚安还没说出口,他已经拉开门闯出去,样子急急忙忙,不知道还以为他在我这里见了鬼。
见了鬼的是我才对。我对着门把手发呆几秒,装得倒是挺好,难不成他就是习惯这样开门关门?
又发一会呆,还是没搞明白这种奇妙的习惯是怎么来的。算了,我决定不想,再想的话一整个晚上都要纠结在他身上。还是先去把衣服拿出来吹干,这样明天一早便能够悄悄挂他房间的门把手上,省得夜长梦多。
大概是我祈祷时从来不够诚恳,因此即使慷慨如上帝,都不愿意满足我哪怕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还没等我把那件大衣完全从刚才的伪装里拆出来,浴室门外又传来门把手咔啦咔啦的响。
他又来干什么。好在这次我已有了经验,慌里慌张把衣服往浴缸里成堆的杂物下一塞,赶在他来揪浴室门把手前,淡定从容地开门出去。
“你怎么又回来了?”我的语气一定很不友善,因为凯厄斯脸上闪现过一丝无辜又恼怒的神情,似乎我问了个不该问的蠢问题。
“我只是说我要回去一趟。”他边说边往单人沙发走去,“又没说我不来了。”
所以这倒成我的错。我抱着臂跟在他身后,不明白他又回来干什么。
凯厄斯还没走到沙发边就停下来。他猛然转身,我躲闪不及,迎头撞在他身上。他的手钳住我的胳膊,将我拉离他老远。
“不好意思。”我捂着酸痛的鼻子后退。撒旦,谁来告诉我,今晚我到底做错什么。
“凯伦!”他突然叫我,带着很大的气,声音大到我都想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告诉他半夜喧哗其实是扰民。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这种眼神似乎让凯厄斯更加烦躁,他开始在我面前踱来踱去,就像一只烦躁的老蜜蜂,我看着他的异常举动,没话可说。
“……你拿着这个。”
良久,一个牛皮纸包像变戏法一样从他怀里变出来,接着被很郑重放在书桌上,啪嗒一响。我端详着那个纸包,长方形,有棱有角,里面是个坚硬的东西,看这形状,要么就是个盒子,要么就是本书。
“这是什么?”我还是忍不住问,看起来是书,但结合他这一脸难言之隐的表情来说,也可能是炸弹。
“是……书。”明明很平常的话他却支支吾吾,真搞不懂为什么,别告诉我是因为愧疚,那他之前在埃及时,每天搬一座山那么多的书到我房间怎么就一点也不愧疚。
我走过去,正想拆开看看这次又是什么,一只手猛然压在牛皮纸袋上,封面都在如此暴力下痛得哀嚎一声。
“你现在不能看。”他的语气平静轻松到听不出一点异常。
不明所以歪下头,拽了拽牛皮纸袋,据我所知这世上除了遗书之外,没有书不能当着人的面看。
我其实并没有要强行抢夺的意思,毕竟我这里他找来的书多到看不完,说要当场打开只是想表示一下礼貌而已。但凯厄斯似乎当了真,他看到我拽,立刻用力更狠,那本可怜的无名书哪里承受得了这种折磨,直接“砰”一声从我们手下飞出去撞在墙上,发出哐当巨响。
“这……为什么?”我目瞪口呆,隔壁最好没人住吧,不然那倒霉的房客绝对会被吵出内伤。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他又凶起来,似乎是在凶我,又似乎是在和自己赌气,谁能搞懂他?矛盾使这种凶残毫无威慑力。
暖黄室灯收敛了具有侵略性的锋利轮廓,墙壁上影子毛茸茸的模糊边缘,使他看上去有种脆弱的精致感。
我盯着那圈毛边发一会呆。
凯厄斯注意到我的凝视,他弯了弯嘴角,像是想笑,却又立即正色,似乎他也觉得自己刚才做过头。
清了清嗓子,他颇为不自然地解释,“你还有很多其他书没有看,这本只是我忽然想到了就给你拿过来。它大概不会有你爱看的那类书有趣,不过有时间最好还是读一读。”
他怎么知道我爱看什么书,而且什么叫有时间最好读一读,难得听他用这么商量的口吻,我的十万个为什么又要管不住了。
“可是我最近好像都没空读。你知道我这里书很多,短时间内根本读不完,要不你还是先拿回去,等我读完这些再……”盯着他抿紧的嘴唇,我颇为苦恼地嘘声,小心翼翼调整着措辞,“我可以先做个计划表,做好后给你看,如果这是你认为重要的必读书目,那么我读完手头这本就来找你拿怎么样。毕竟书太多了,我这里实在是放不太下,再说明天一早我们还要……”
“不行!”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这回他又改了态度,那本书几乎是被粗暴地塞进我怀里。
“就放你这里,不准还给我,你必须要读。”他原形毕露,嘴唇抿成一条死紧的直线。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这不是因为我反驳他而生气,而是·····
·······而是有点什么?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我困惑地看着他目不斜视的脸。这家伙今天晚上到底怎么了。
“反正你就是要读。”话音还没落下刚才还在眼前的身影已经冲到门口去,要不是因为他是凯厄斯,我是不介意给这个画面命名落荒而逃的。
“那我看完后找你。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觉得有必要考点什么的话……”通常来说,凯厄斯为了检查我的学习效果,总是喜欢抽些书里的细节问东问西。我都已经习惯了。
“完全不必要。”他捣鼓门锁的声音顿住,门把手在他手里簇簇发着抖,“你只要保证你会看就行了。”
“啊?”我完全反应不过来,“为什么?”我低声喃喃。
“因为你的无知!”刚消失在门口的身影突然又冒出一个头。
原来他还能听清我说话。
一张恼羞成怒的脸孔在我眼前一闪,又立刻消失,只留下他同样恼羞成怒的声音久久震荡着空气。他这次是真的走了,离开的声音大到我都能听清他匆匆而去的脚步。
怎么就无知了呢。
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我剪开牛皮纸袋,一本大书砸下来。
这是一本白皮书,比凯厄斯之前给我的那些要薄很多,如果非要说它有什么特殊,大概就是封面簇新雪白没有名字。
但这也算不上什么亮点,现在很多书都流行这种风格,外封华丽精致,内封简洁优美。这不过就是一本随大流的书籍。
随手翻了几下,内页里倒是有标题,只不过字母我又看不懂。
——L'amant de lady Chatterley,古里古怪的写法。正文内容倒是全英的,大概是为了进一步检验我的英文水平吧。
不得不说,现在的书真是洋气,书籍装帧大翻花样就不去说它了,居然连文章内容都搞得这么花哨,一会英文一会外语,好像生怕别人读懂了它似的。
还好他确实不懂凯蒂塞给我的到底是什么玩意,还好他没有看到浴室里的衣服,还好还好……那么多个还好凑在一起,巧妙到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归结为运气不错,我简直不敢想象要是没有这些还好那场面该会有多尴尬。
这样看来老也有老的好处,最起码太时新的东西他不太懂,你尽可以去编瞎话,要知道放在平常想蒙骗一个这样的人可不容易。
大起大落这么一个晚上,我只觉疲惫,根本没有再钻研任何东西的心思。还是先去把那件衣服弄出来吹干是正经,别等到明天早上它还湿哒哒的没法还回去,那我才真是麻烦大了。
这么想着走进浴室,将大衣从一众杂物下翻出放在暖气片上等待烘干,衣服这么几番蹂躏有点皱痕,我从衣橱里找出一块熨衣板,烧热熨斗将它们一一抻开压平,最后再用吹风机筒进袖子里吹,这样衣服会干得快点。
至于翻了几页的书,就让它摊在那里,吹完衣服再收拾也不迟。
山风吹开窗子扫过书页,台灯里掉下一束光落在书面上。
L'amant de lady Chatterley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