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安静了一会儿,邓建明说。
“嫂子走了。”张风奇说。
邓建明的反应很平淡:“哦。”
张风奇几乎想立刻挂断电话,“一条人命,对你来说,只值得一个‘哦’字?”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我很难过。”
过了一会儿,邓建明终于说。听不出任何难过的情绪。
张风奇冷笑:“也许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不……”
“行了。”张风奇打断他,“希望你有空去她父母家一趟,把平平接回去。”
“我……”
张风奇不想再听他多说一个字,挂了电话。
快年底的时候,张风奇突然接到舅舅的电话,说张风奇爸意外身故了,想让儿子出席自己的葬礼。张风奇正跟人打官司,还有一堆烂摊子都没收拾,不想去,况且他跟他爸早就恩断义绝。舅舅就劝,说毕竟父子一场,他对你有生恩,再大的仇,人一死也就烟消云散了。张风奇没做声,蹲在办公楼天台上抽烟。舅舅又说,他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张风奇的泪点。
这段时间以来,他常常有种无人倾诉的痛苦,出这么大事,跟谁说都不合适,也没人能帮得了他,唯一可以视作家人的人,已经在他心中死去了。
假如他和普通人一样,父母健在,感情和谐,那么起码在他无法振作的时候,给家里打去一个电话,听听父母的声音,也许他心中就会生出无限的勇气。这句话不仅仅针对现在,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是。
他忽然无比想念韩亦杨。
他打电话给韩亦杨,韩亦杨刚回来,在倒时差,这个时间还在睡觉,说话含含糊糊的。张风奇冰凉的心有了一丝温度,他问韩亦杨,我爸死了,我应该回去吗。韩亦杨迷迷糊糊的,说爸爸死了怎么能不回去。张风奇心想,是啊,爸爸死了怎么能不回去?可他还算爸爸吗。张风奇说,没事了,你继续睡吧。
过了几天,也许是出于一种逃避心理,他暂停手头上乱麻似的工作,飞去他爸的葬礼。不过,不是去送行,而且去祝福他爸的死亡。
在他爸的葬礼上,他看见哭成泪人的吴秘书,吴秘书身边还跟了一个小孩儿,这小孩儿十来岁,跟他爸长得如出一辙。叔叔们惊喜地围着张风奇,一开始说想念,后来怪张风奇无情。神奇的是,以前恨他爸恨到做梦都想杀了他,现在看着变成黑白色挂在墙上的他,张风奇的心里不再有任何波动。
只不过,他在这个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吴秘书对他的到来表现出一种敌意,张风奇知道,她怕他来争他爸的遗产。张风奇觉得好笑,在葬礼上待了不到半天就走了。
他在这座常年被灰尘覆盖的城市里闲逛,思绪一下子回到他失去一切的那一年。他的心里说不出的哀伤,都说童年的创伤需要一辈子去治愈,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回想起那年接连失去妈妈、失去爸爸,失去自己,仍然感觉到无法喘息的疼痛。他的泪水把落在脸上的雪花烫化了,泪水越来越多,多到雪还没到他的脸上就融化了。今年的雪出奇的大,张风奇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每一脚踩下去都像踩在棉花上,和脚底的重量一样,他的心也是空荡荡的,软绵绵的,有种悬在半空随时坠落的无力感。
他以为他在这十几年的飘摇中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了,没想到还是什么都没有。
不……不是。
张风奇泪眼朦胧地想,他还有韩亦杨。想见韩亦杨、拥抱韩亦杨的心达到了顶峰,张风奇掏出手机,订了一张最近的机票,打车去了机场。
C城也在下雪,比B城有过之无不及。张风奇一下飞机就直奔他和韩亦杨的爱巢,韩亦杨这趟出差获得了一个超长的年假,他说要待在家里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哪里也不去。张风奇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收拾好心情,换上一副笑脸,上楼回家,给韩亦杨一个惊喜。
听到这里,鲍和平再也忍不住了。他不想再听张风奇说下去了。
“结果惊喜变成了惊吓?”
鲍和平说,心里的愤怒把双眼染红。
他握紧双拳,目不转睛地盯着张风奇。
张风奇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点点头,“是啊。他说他早就不爱我了,只是不知道怎么跟我说,我这样撞破了也好,省得一直拖下去,他良心不安。”
“……操。”鲍和平狠狠锤了一下沙发,“都什么人呐!”
张风奇看着鲍和平,笑了一下:“我待在C城还有什么意义?”
“那你公司……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张风奇摇了摇头:“找张凯文。他在C城的人脉,帮我搞定一切,威胁邓建明归还欠款,然后把公司卖了。他请我去新加坡,为他工作,不过我拒绝了。”
鲍和平欲言又止。
张风奇顿时明白他在想什么,无奈道:“张凯文帮我,是因为我像年轻时候的他。”说不清楚,不如不说了。张风奇站起来,留鲍和平在家吃饭,“我去做饭,你吃什么?随便吗。”
“不了。”鲍和平让他别忙了,“我等下就回去,三点的飞机。”
“这么急?”
“是啊。我老婆刚生,得回去照顾他。”
张风奇一下子顿住了。他忽然不敢看鲍和平的眼睛,“我……”
“别说了。”鲍和平的眼圈已然红了,“你早应该告诉我的。我……我们,一直都很挂念你。”
“……对不起。”张风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趾。
“进去穿件衣服吧。”鲍和平忽然站起来,“我要走了。”
张风奇一怔:“这么急?”
“嗯。”鲍和平已经走到玄关,开始穿鞋。
张风奇送他到大门口。
门外有一辆车在等着,是鲍和平叫的专车。车在外面按喇叭,司机急了。
要走的时候,鲍和平转过身,看着张风奇,说:“过完年,我再来找你。”
“……不用了。”张风奇轻轻摇头。
“要的。”
一时无言。
“你在这……还好吗?”
张风奇的心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些真实的微笑:“挺好的,交了新朋友,他们都很好。”
“那就好。”鲍和平松了口气,“真为你感到开心。”他看着张风奇身后的花园,“我老婆前段时间也迷上了种花,经常看她跟花对话。”
张风奇点头,笑说:“养花是件很治愈的事。”
“嗯。”鲍和平认真地说,“要生的时候她还大着肚子去剪花,说花不剪,明年就废了。她剪的时候,告诉我一句话,剪去老枝,是为了更快地长出新枝,‘既然老枝不再开花,那就全力供养新芽’,这是一朵花的智慧,值得我们人类学习。”
张风奇看着鲍和平,愣住了。
“走了。快进去吧。”鲍和平抬起手,拍了拍张风奇的肩,走了。
车子启动,渐渐驶出张风奇的视野。
张风奇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被寒风冻得流出鼻涕,才关上门,回到院子里。他回味着鲍和平的话,蹲下来看着自己精心饲养的花朵,一个月前被削减的伤痕已经结疤了,这些花朵很顽强,断了老枝,新芽很快就抽出了。T城的温度还是温暖的,它们并没有休眠,只是生长速度变得缓慢。
那棵茶花还在开,盛放,雪白的花朵傲立在墨绿色的枝头上,追逐着金色的阳光,似乎下一秒就要展翅而飞了。
张风奇在这棵茶花前蹲了好久,直到腿麻了,蹲不住了,才回屋,为自己准备今天的第一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