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香后,她被陈皇后牵着出了大殿。殿外两具香灰炉后摆着百盏许愿灯,琉璃盏裹着暖黄烛火,在暮霭中明明灭灭,上面有朱笔撰写的愿望,有人求姻缘,有人祈康健,墨痕被烛火烘得微卷。
有风吹过时,萤火翩迁跃动,似乎是神佛在回应千百个祈愿。
萧钰也放了一盏灯,至于写的什么愿望,梦里看不清,她也记不起来了。放完灯,她被陈皇后牵到古寺后院。
寺庙后院有一颗参天的祈愿树,枝干粗壮需三人合抱才能围住,树冠虬枝如龙爪伸向苍穹,在彼时的暮春树梢已经绽出满枝新绿,树下青砖印着来往香客的脚印,袅袅青烟自石案铜炉升起。
萧钰仰首望去,这颗祈愿古柏的枝桠间挂满了朱红绸带,每条绸带上都悬着一个小木牌,刻着香客的愿望,有的木牌上墨迹已被雨水浸得晕染。
同其他众多香客一样,小沙弥搭梯子攀上树,帮着萧钰将许愿牌挂在枝桠上。寺里钟声罄鸣,余音震荡间,古柏的枝桠轻轻摇晃,红丝绦如落英缤纷。
到这里为止,都是萧钰前世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而后,当是她离开后,另一人的视角。
树梢上的许愿结忽然松脱,“啪”地落于青砖之上。萧钰未曾察觉,转身离去,吹起衣袂的那阵风,也将许愿结吹得滚了几滚。
而后,一道身影将地上的许愿结俯身拾捡起来。那人拿在手上端详片刻,似乎很轻地笑了声。黑衣身影身轻如燕,三两下跃上古柏树,挑了个躲开日晒雨淋的地方重新绑上。
他打了个死结,再三确认不会掉落之后,才放心下来。
古柏树前的面容在萧钰的梦里始终模糊,这并非她头一次梦见这个场景了。
只是这回,萧钰终于看清了树下握着祈愿结的那个人。
少年人尚且青涩,一身黑蓝色锦缎长袍,革带上悬了一块温润白玉,琼树一枝,面冠如玉,只是那双灿灿的桃花眼中似乎藏了心事。
是十八岁的景珩。
画面忽转,到了贺修筠二十一岁生辰那日,亦是前世的事。
冬日的屋内暖炭融融,萧钰与贺修筠坐在桌案两侧,桌上摆着一碗生辰面。那是她突发奇想,给贺修筠做的。
贺修筠吃完,不吝夸赞:“公主平日深藏不露,手艺好得很。”
萧钰不置可否,偏生连多出来要喂狗的那份,也被他笑着抢去:“替狗尝个咸淡。”
萧钰:“……”
她端过自己那碗夹了一筷,刚入口便被咸得瞳孔骤缩,这哪是生辰面,分明是打翻了盐罐子。
萧钰正欲连带着贺修筠面前的那碗端走喂狗,却被贺修筠抢先一步端走,“狗不能吃太多盐。”
萧钰一想:“说得在理,这面里有咸味、苦味、焦味,还有狗都不吃的味。”
她拿过碗:“别吃了,倒了吧。”
贺修筠:“……狗不愿吃,但我又没说不愿吃。”
她又是一阵无言以对。
梦至此,萧钰在梦里轻笑,笑意未散,半梦半醒间,香云寺的晨钟如漪荡开。
佛前三盏青灯,了却三生残梦。
梦醒了。
室内一片还有些暗,唯有窗纸透进一线晨光,将往事与现实都笼在这朦胧的光影里。贺修筠早已不见了踪影,软榻上的被褥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原处。
今日立秋,亦是个朗日。用完早斋后,便去往大殿上香。
淑贵妃牵过萧钰的手,眼神慈爱,指尖的力道却暗含警告:“皇后娘娘,今儿个,别忘了为钰儿祈愿姻缘,盼着寻个如意夫婿。”
萧钰羞赧含笑:“劳淑娘娘挂心,愿佛祖也听见您的祈愿。”
陈皇后又将话题扯到了萧懿姝身上,表了一番关心。
进了佛殿,萧钰和淑贵妃各念各的经,各拜各的佛,倒也做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晌午,明德帝带着几人去藏经阁抄经,半日就这般过去了。
午后,萧钰和萧懿姝被稀里糊涂地带去祈愿。萧钰纳闷,若非每座寺中都有一株祈愿的古树?香云寺中是一颗古槐树,而寺中祈愿不是绑丝带,而是抛丝带,头一次抛上去,若能稳稳挂住,便说明愿望日后能够实现。
萧钰和萧懿姝各自拿着一条祈愿带,萧懿姝的那条寓意平安,而萧钰的手上被递了一条姻缘带。她道:“我也想抛一条平安带。”
一旁的小沙弥笑道:“无妨,先抛一条平安带,这条姻缘带公主先带在身上,再按着路从宝华大殿走回来,再抛即可。”
说罢,小沙弥重新递给她一条红丝绦,让陈皇后将原本的那条带子系在萧钰的腰间。
萧懿姝和萧钰只抛了一次,丝带打了个转,牢牢缠在树枝上。
明德帝喜笑颜开:“是个好兆头。”
傍晚日落,月上中天,清辉漫过庭院。萧钰握着那根带来到树下,像白日那样抛出去,可不知怎被枝杈挡了回来,弹往身后。
萧钰:“?”
身后传来脚步声,“白日不是祈愿过了么?”贺修筠走近,晃了晃接在手中的祈愿带。
“不一样,这条是寻正缘的,寺里师父说,诚心抛上枝杈,便能得良配。”
贺修筠在手中把玩着红丝绦:“想不到公主信这些。”
萧钰伸手去够:“还给我,你若要了,我再去师父那里寻一根给你。”
“不了。”贺修筠不退反进,两人之间只剩半步距离,“我的正缘……就在眼前。”
他将东西塞回萧钰手中,目光烫人。萧钰捏着丝绦,喉间发紧,不知如何应答。
贺修筠又提醒道:“再往前些,就能抛上去了。”
“不必了。”萧钰垂眸,红丝绦缠绕在她的指尖:“我想,方才它已经落入我的正缘手里了。”
贺修筠喉结动了动,哑声道:“那我给你一句准话。”
萧钰抬眼,眸中映着月色:“什么准话?”
“有我在,只要你不愿成婚,没人能逼你。”
夜风卷拂,掠过两人之间。萧钰望着他,千言万语都融在这寂静的夜里,最终化作一声轻轻的回应。
“好。”
*
前两日淑贵妃倒还安分,最后一夜,萧钰回房时辰故意晚了些,贺修筠报信说淑贵妃今日有藏不住的动作。
借着月光,萧钰抬手拂过门框,回屋后又将木柜、窗框一一查探了一番。她将手指抵在鼻下,闻见了若有若无的大蒜气味。
无色有味,当是白磷。
萧钰不动声色,照旧闩门洗漱歇下。
子时附近,西院突然起了火,火势借着风势,舔舐过摸了白磷的门扉、窗框……很快蔓延开来。
“走水了!”有僧人惊呼道。
火光冲天,化作满天星斗,所幸火势没有蔓延到其余两间屋子。
淑贵妃正欲披衣起身,被屋内的人影惊得倒抽一口冷气。
萧钰穿着素衣,屋外扑火的嘈杂声四起,她只是静静地立在窗前。
月影融融,与窗外的火光一同笼在少女的身上,映得她眉目间发冷。
她笑着,双手并掌合十,雪腕间依然缠绕着那串翡翠佛珠,串尾缀着一颗金珠和碧色的流苏,颇有纤尘不染的脱俗感。
淑贵妃却觉得格外瘆人。
萧钰抬眸盯着她,眼里没有什么情绪:“佛寺乃清净之地,淑娘娘这是想在寺中造杀生造孽吗?”
虽知道她是活人,淑贵妃暗忖,这人简直阴魂不散。
萧钰逼近,袖中翻转出一柄匕首,直直逼在淑贵妃的下颚,冰凉的触感令她一颤。
她一手坠着佛珠,另一只手握着一柄嗜血的寒刃,稳稳保持一个力度,不足以见血,但刀刃压着皮肉,硌得人生疼,“你杀不了我,而此刻我杀你易如反掌。”
“是我小瞧你了。”淑贵妃红着眼眶冷笑,明白萧钰已非往日可欺,她只能咬牙妥协:“我答应你,往后与你和陈皇后井水不犯河水。”
“我痛恨出尔反尔之人。”萧钰收了匕首,语气比方才温和了些:“今夜之事,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