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会对自己满意呢?她是满意逸飞,她对这个孙女婿满意,孙女有一桩好婚事,生活得意才有空来照顾她儿子呀,不然孙女过得乱七八糟,哪里分得出心来?
心愉心酸了,让一个人满意可以那么难又难么简单,老太太的满意全部与她自己无关,孩子好她就好,孩子不好她就不好。
心愉想,换做她是老太太,想的难道不该是人永久地闭上眼后,是真的息劳归主,还是又要再次投胎人间,再次睁开眼?
可老太太没工夫想她自己,或者说她从来没试过想她自己,老式的女人,结婚前挂住家里,结婚后挂住丈夫,老了后挂住孩子。
她们就像一个挂件,只想找个人把她们别在腰间,他们去哪儿就带着她们去哪儿。
她们从未想过,她们也是可以凭借上天赐予的一双腿走到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的。
心愉给老太太买了一双鞋,一双防滑舒适的老人运动鞋,她把鞋放在老太太床边,老太太回光返照似的说出话,字句清晰的,“干什么浪费钱?我有半年没下床了。”
心愉掀开她隐藏身体的被子,被子掀开后,才知道味道有多重,重得她要窒息了。
房间的空气是不流通的,窗户只开了很小一道口,就靠那细细一条的缝隙交换空气。
老太太呼吸的气闷在房间里,她身体分泌物的气闷在被子里,掀开她的被子像打开一道撞门朽烂生霉衣物的木柜。
心愉第一次为死亡的力量所震撼,震撼不是她让人失去生命,震撼是它可以这样作弄一个人,让他死得难看,死得不体面。
腐烂的臭味不应是人在断气后,全身器官停止运作后才会产生的吗?
死亡施展它的力量,让你活着就开始烂!
她把目光望向老太太的一双脚,是和所有老人没什么不同的一双脚,大学时为了课外活动学分,她也到敬老院去服务过上了年纪的老人。
怎么就老太太的这一双脚让她眼里起算冒热气呢?
心愉固执地给她换上鞋,忍住哽咽说:“好了就起来走一走,你就是不爱动才总生病。”
老太太笑:“这么多孙辈,你还是第一个来看我送礼的。”
“他们不送?”
“他们还指望我和你爷爷发红包!”
心愉不说话了,她多问一句,老太太就多答一句,老太太这些年来过的难过日子就在她脑海里加深一些。
老太太属于关家,她最想抹去或者淡化的就是和关家相关的记忆,她知道得更多了,想要忘记就越难,她不问了。
老太太每听见她搭腔,又问道:“怎么不给你爷买一双。”
心愉笑了,她答:“买给他做什么?天天穿着跑去见别人?”
她没有恶意,语气像和熟稔的朋友开玩笑,说出后连她自己都震惊,她怎么就和老太太处到这种程度了呢?不应该啊,她还是心太软。
老太太也笑了,她说:“你买的些宽松不?我要是好了长肉了穿着挤脚怎么办?”
心愉这一刻是真心希望她病好了,她自欺地告诉自己,不是因为她是自己奶奶,是因为她好了,她就能亲自管她儿子了,自己就甩掉一个包袱了,绝不是因为亲情。
可两天后,老太太去世了,她还是落泪了,站在殡仪馆里,望着老太太的宾馆,她被摆放在差紫嫣红的花团里,她活着时候才没有被这些漂亮的鲜花环绕过吧?
老太太逝世,她和老家的关联又切割到一点,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怎么留下真情实感的泪呢?
她的眼泪让关家人看见了,他们是觉得她是假惺惺的猫哭耗子。
她从馆里的卫生间出来,听见那对曾经为难过在练车场为难过汪明娜的一对表姐议论她:“她哭什么?一声不吭走那么多年,回来见过?亏她还是奶奶唯一带过的孙女!”
“怎么不哭?她男朋友陪着回来,听说是光岛本地人,家境很不错,会在男人面前哭的女人才招人疼,她哭给自己男人看,又不是哭给我们看!”
两人随即发出哈哈大笑声,她们仿佛忘了,她们也没为老太太的离世难过多少。
堂姐和心愉一起进的洗手间,她也听见了,拍拍心愉背说:“别去管她们,三十多的人了,还不明白在老人葬礼上哭总比笑有孝心些!”
这时有条白色卷毛皮的狗蹒跚地走到她脚下,讨好似的用下巴磨蹭她的鞋。
心愉蹲下身来看,是一条老狗,老得眼睛看着是像瞎掉了,连叫声都发不出,呜呜咽咽地像受了委屈似的。
她不住地抚摸它因苍老而粗糙不再光亮的皮毛,老狗又改为磨蹭她的手掌。
忽然,她听见两位表姐的其中之一问对方,“小白呢?”
另一位唏嘘说:“还小白,该是老白了!”
“哪里去了,”她语气很焦急,“本来今天就不打算把它带出来,要不是看着太阳好,十多岁的老狗了,走丢了哪里去找?!”
她们两人急急大声喊道,“小白!小白!”
堂姐又好笑又无奈地说:“老太太在她们眼里不必狗重要!”
心愉不出声,养在身边的和不常见面的当然情谊不一样。
伏在她脚边的小狗忽而抬起头朝喊声方向抬头,又把头继续放在她鞋上,如此几番像在做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
有什么能让一条小狗做这样艰难的决定了?
转瞬即逝间,在被她如茧被层层包裹的记忆里抽丝剥茧开来,老老的白狗缩得更小了,小得像刚从狗妈妈肚子里出来那样。
是它了,狗的十多年不比人的,十多年之于人是一段漫长的岁月,至于狗则是漫长的一生了。
一个人若能被另一个人牢记着十多年,那么他不是恨他就是爱他,不管哪种都是极其强烈的情感。
而狗用它们的一生记住你,是是不是该算伟大?
心愉当初离开它是悄无声息的,说是背叛更合适,它却还记得她,找到她,依偎她。
她轻轻地抚摸它背脊,她说:“去找她们吧。”
小白终于做出决定了,它选择了伴它生涯最长久的人,它起身颤颤巍巍地向她们走去。
为什么要选心愉呢?它老得没用了,这位前主人再抛弃它一次可怎么办?
泪顺成两条直线下坠,会聚在下巴颏又滴落在地上,光洁干净的地,像从来没人或其他什么来过似的。
堂姐以为她因为老太太去世,难过得厉害,一时手足无措的,幸好看见远处朝她们走来的逸飞,急忙向他招手,心愉这个烫手山芋还是扔给他吧。
逸飞和心愉坐在一旁的石廊上,心愉哭得快,结束得也快,他把手机拿给心愉看。
他笑着说:“刚才朋友打电话来,女儿出生了,叫我记得之后参加满月宴。”
心愉颔首,老人离世,新儿诞生,这是天理循环。
他看着屏幕里婴儿的小小面孔,是个漂亮的孩子,在她心里排第四,仅次于施施的三个孩子。
心愉破涕而笑,伸出手指比划他面孔,小得不能再小,可得好好照顾好,脆弱得像美丽易碎的水晶雕。
逸飞握住她手说:“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