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晶瑩的露珠仍掛在薄葉上,一整片樹林都瀰漫著淡淡的水氣,沁人心脾。
樹下,黎焰曲起一條腿,手肘晾在膝蓋上,另一隻手裏握著一卷書,叼著一根草邊嚼邊念:「天地初開,女媧造人,巴拉巴拉巴拉……」
他把嘴裏的碎碎呸呸吐出來,自言自語道:「所以説,為什麼不寫人話?」
他兩肩一垮,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卻還是和手裏的書大眼瞪小眼。這時,來遲的紅豆剛穿過竹林進來,甫進門就見到黎焰聞書,忍不住笑了起來。
「喲,小少爺看書呢,不是説最討厭學習的嗎?」
「姐!」
黎焰一看見紅豆就眉開眼笑,剛才的頹喪樣一掃而空,忙坐直了身,朝紅豆招手,「姐,過來過來!」
四人已經習慣了無緣無故被喚進夢界,也習慣了有些人早到有些人晚到,所以不著急找人,見到的時候再打招呼。
紅豆笑盈盈地走過去,坐在黎焰旁邊低頭瞧了一眼,立馬緊張了起來。
「這不是你載塵哥的書吧?他上次不是説了不讓你碰他的書嗎?」
黎焰晃了晃手,臉色如常道:「沒事沒事!這書是載塵哥自己塞給我的。」
紅豆一臉不解,「為什麼?」
黎焰聞言,臉色一變,嚷嚷了起來:「還不是那狗屁載塵哥!我去廚房裏幫他,他不但不領情,還非要趕我出來!忘憂還在睡覺,吻世哥去遛入竹,載塵哥不想我騷擾他,就掏了書讓我看——」
「我太慘啦!」
黎焰可憐巴巴地望著紅豆,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想讓紅豆安慰安慰自己。誰知道紅豆不但不同情他,還要罵他:「你之前好端端地去廚房試什麼火力?搞那麼大動靜,差點把他的廚房燒了,他不捏死你就算好的了!」
黎焰張大眼睛吸了一口氣,嘴巴打開後才發現自己沒有什麼可辯解的,又硬生生把氣吞了下去,氣悶地翻書。紅豆被他逗笑了,語氣放軟了一些:「好了好了,他也是應該給你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的。」
之後靠在黎焰肩上垂眸一瞥,問:「書裏在講什麼啊?」
仔細一看,那書居然是反的。
紅豆哈哈笑了起來:「反啦小笨蛋!你是怎麼看的啦?」
黎焰扁嘴嘟噥:「就這裏面的用語,我就是沒拿反也看不懂!」
他把書塞進紅豆懷裏,眼裏那圈火紅亮了亮,「要不你講給我聽?」
紅豆接過書,看了一眼。
「咦,這不就是上次載塵看的那本?」
「哦,是嗎。」黎焰根本不關心那是什麼書,只想撒嬌讓紅豆講故事給自己聽。他兩手彎起托在後腦,舒舒服服地閉上眼睛,「反正都是我看不懂的東西……唉呀紅豆姐,你快給我説説嘛!」
「都是些天地初開時的傳聞記載,有些上次載塵也講過了。」紅豆邊説邊翻書,喃喃道,「關於夢靈的記載還真少啊……」
黎焰不滿地睜開一隻眼,瞄向自顧自讀書的紅豆。
「姐!你要給我講啊!」
「好好好,這不是就要給你講了嗎?」
紅豆停下了翻頁的手,清了清喉嚨,認真地用黎焰能理解的語言講述。
「天地初開的時候,女媧呢自己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鳥獸啊,覺得挺枯燥的,於是就去了湖邊。」
黎焰高高興興地再次閉眼。
「她在湖邊的時候呢俯身往湖裏一看,看見自己的倒影。女媧一下子笑,一下子扁嘴,煞是有趣,便忽發奇想:『我能不能造出和自己一樣的生命呢?』於是她捧起了一把土,和著水,捏出了一個和自己一樣的東西,她把那個喚作人。」
紅豆果然是照顧過幾個弟妹的姐姐,講得生動有趣,黎焰聽得很開心。
「泥人落地,女媧給他吹了一口氣,賦予了人生命。人對女媧咧嘴笑,咯咯地笑,爬上女媧的手掌、手臂,一直爬到女媧的肩膀。人將臉貼在女媧臉頰上磨蹭,喊了女媧一聲『媽媽』。女媧欣喜若狂,越做越多,越做越多。很快,無數的小人爬在她身上各處,此起彼落地喚她『媽媽、媽媽』。」
紅豆繪聲繪影,七情上面。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女媧除了天地鳥獸,還多了一群小人兒陪她。女媧是純潔的生命,不用進食,以天為被,以地為席。但她發現,自己造出來的人是需要吃飯,需要有地方遮風擋雨的。」
「女媧想了想,才想起自己用的是參了雜質的泥土捏的人,她在考慮是否要把人都化回泥土,提煉純淨的土再重新造人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下不了手——因為她已經把那些小人兒當作自己的孩子了。即便人類有瑕疵,她也願意繼續照顧他們。」
「女媧愛她的孩子,她容許人隨意去任何地方,取用任何資源。」
黎焰聽到這裏,不禁皺起了眉,「唉,女媧真是……」
其實女媧造人的故事對每個靈來説都是非常熟悉的。但再説一次,紅豆還是覺得無奈。無奈是無奈,她還是繼續給黎焰講。
「女媧以為這樣就能彌補人的瑕疵,但事實上,事情遠比她想像的要嚴重得多。人開始繁衍後代,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人開始受傷、生病、死亡。女媧想都不想就用自身的靈氣給人療傷、治病、延續壽命。但人的數量越來越多,女媧開始有點力不從心,終於還是追不上人們死亡的速度。」
「病重未醫的人投訴女媧厚此薄彼,不予醫治;痛苦流淚的人責怪女媧自私,不給他們創造和她一樣永遠健康的身體。漸漸的,人生出了很多世間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東西:悲傷、恐懼、憂愁、憤怒……形成了一股漆黑的氣——濁氣。」
「女媧雖始料未及,但還是想方設法去解決。她用靈氣消除了濁氣,繼續治療人們。只是那濁氣無窮無盡,根本就消不完,後來居然還匯聚成有型態的邪獸,到處破壞和吞噬其他生靈。」
「女媧日夜治療人類、安撫生靈、消除濁氣、獵殺邪獸,疲勞至極。但她明白,這是她種的因,必定要承擔由其而生的果。而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她深深地愛著她的孩子——人。」
「後來,濃重的濁氣生出一隻毀天滅地的妖物,所到之處生氣死絕、生靈塗炭,是為混沌。女媧眼見人死傷無數,鳥獸頻臨滅絕,天地分崩離析,悲痛欲絕,決定以自身結束這一切。她砍掉四肢,化成風火水地四靈,再以自身靈氣修補天地崩塌。最後,以元神吞噬混沌,一同沉入地底深處,不復可見。」
説到此處,紅豆不由得一頓。似是感受到女媧深陷於自責與不捨之間掙扎時的痛苦絕望,她不禁紅了眼眶。
「既如此,倒不如從一開始就把那批人滅了,再造一批。」黎焰托腮説完,又搖了搖頭,「不,應該從一開始就不造人。沒有人,就沒有濁氣、沒有邪獸......沒有混沌。」
「也不會有我們。」紅豆輕道。
「也是。」黎焰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但如果能讓世間一切潔淨的生靈繼續存活下去,即使我不存在,其實也沒關係啊。」
「沒有如果......」
淡漠的聲音從頭上傳來,黎焰抬眸一看,吻世已經落到樹上,紫色長衫垂落枝椏。他望著仍在天上自在地飛舞的入竹,道:「發生了的事情,即便悔恨……也再回不去了。」
「哦。」黎焰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
紅豆聽著吻世的話,卻直覺他意不在女媧,而是在想其他事情。她不禁想起黎焰説過的,關於吻世的過往,和他在風靈界不甚響亮的名聲。
師傅明明是風神,卻無端修為下降,成了普通風靈,不久後還消散了。
黎焰説過,吻世在師傅消散後不再活躍於眾靈之前,轉而隱入偏僻的山林。那些風靈説他孤僻、冷漠……難不成是他羞於自己的師傅被降職,所以要躲起來嗎?
這樣的疑問只在紅豆心中冒起一瞬,就立刻被否定了。她還能清晰地記得,中元節當天,吻世向忘憂提起他的師傅時,臉上漾起的那一抹孩子氣的笑容。自然地,他口中的「悔恨」,也不會是「做了前風神的徒弟」。
那到底會是什麼?
紅豆滿心疑惑。她總有一種直覺——吻世口中的悔恨,應該和他隱入山林這事有莫大的關係。
萬千思緒浮現一時,紅豆有意無意地朝吻世的腰間一瞥,有些失落地別開目光。
自從夏至那天他們互贈了香囊之後,吻世就再也沒有戴過她做的香囊。本來紅豆還把吻世的香囊別在腰間,不過見吻世一直都沒有戴自己的,不知道為什麼,也就不想在身上掛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