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那小沙弥道一声法号,将怀里抱着的另一把伞递出,微笑道:“住持说有贵客来访,特让小僧相迎。施主,请随我来。”
孔安和竖七登时紧张起来。是有其他势力埋伏,还是这九宣寺真有神通?殿下此行偶然,谁能算到这种地步?
钟晰皱着眉接过了小沙弥的伞。更惊险的危机都走过来了,他并不惧怕山上一座古寺有什么龙潭虎穴,何况他在这里并未感受到杀机。现在,他是真想入寺看看是何人在装神弄鬼了。
踏过石阶,便是九宣寺大门,周围翠峦环抱,冬日里绿意不减。寺内静谧庄重,丝雨水汽和香烟缠绕。
已过黄昏,香客早已离去,只余三两沙弥穿行于寺内,路过钟晰一行时,双手合十、微低头向这位外来客道一声“阿弥陀佛”。
仿佛在这清幽之地,真的可以不在意凡尘俗世。
钟晰的视线沿着伞下扫过,正殿檐下站着一位披着袈裟的僧人,慈眉善目,大约是派小沙弥来引路的住持,含笑竖起单掌,正向着这边略一鞠躬。
钟晰走到正殿前,住持却并不说话,也并不询问钟晰来意,只是引他进入正殿,向其中供奉的菩萨敬香。
一旁的小沙弥端上一盆清水,钟晰净手后沉默着敬上一炷香。
“施主心有迷障。”住持这才开口。
“哦?”钟晰并未看他,而是抬头看向神台,菩萨端坐于白象之上,手持莲花,低眉敛目,慈悲众生。
“大师可能帮我解开迷障?”他虽顺着住持的话问了一句,但依旧不怎么相信的样子。这样似是而非的话他在护国寺听多了,行走于世间,谁身上不曾沾染三千红尘?
住持摇摇头,“施主并未看清心中所念,已生惑妄,却无意征,老衲无解。”
钟晰立于大殿正中,无声地笑了一下,不知有没有将住持的话放在心上,转身走向殿门,似乎将要离去。
“雨天下山路滑,”身后的住持却突然叫住了他,“今夜恐有大雨,施主不妨在寺内留宿一晚吧。未至之人,已在路上。”
钟晰猝然停住脚步。
原本他以为这老和尚只是在装神弄鬼,太子已到合州,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若住持事先关注他的动向,猜到他的身份也不足为奇,所以特意派人来迎,才有今日的对话。天下无数能人谋士隐居山野,住持也许是其中之一。
但他这个身份的人,世人猜测他心中迷惘和妄念,无非是权谋和帝位。
很遗憾,这些钟晰都势在必得。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向一位小姑娘解释自己的谎言。
住持却微笑着点明,他的迷障系在“一人”身上。
钟晰回头,目光沉沉。自古以来,能猜到帝心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他虽还未登上帝位,却不缺这份狠辣。
住持依旧微笑着,抬手引这位心思深沉的贵客到了茶室。简朴小桌上已经摆了两杯苦茶,水汽袅袅升起,混入窗外云雾。
钟晰和住持对坐,并未喝茶,而是直接开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眉须皆白的老者端起茶杯摇了摇头,“人心难测。施主若有具问,老衲愿闻其详。”
方才在大殿之中,这位住持还说自己“已生惑妄”却没有意识到,现在又来问他有何意识到的疑难。钟晰皱眉沉思片刻,还是问了:“住持有被他人的谎言蒙蔽过吗?”
他故意没说是自己骗了别人,还是他人对自己说谎。一般人听此疑问,首先会把“被谎言蒙蔽的”带入询问一方。
“妄语生因果,无有退转。施主若想弥补,不妨对对方直言。”住持再一次清楚点名,钟晰是欺骗者,并且因此而迷惘。他舍弃了佛教用语的百转千回,说的清楚明了、直击要害。
钟晰皱眉,“若是他有能力一辈子隐瞒呢?”
住持淡淡一笑,“选择隐瞒是因为不愿意揭开真相后的可能面临失去。”
对面的老者缓慢但清晰地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施主,你可曾看清迷障?”[1]
从茶室外的窗户望出去,檐下摆着一个水缸,但并不收集雨水,而是用了数截竹筒,百转千回地引入涓涓细流,缓和无声。
而今日,随着这场初冬丝雨,水缸终于盛满了。盈出的水面印出一院烟雾,沿着边沿落下一滴水珠,清脆地砸在了青石板上。
四周传来雨声、沙弥诵佛声,还有远处山林中的鸟鸣。钟晰的心中却只能听见这震耳欲聋的水滴声。这滴圆润的水珠落下,在他胸腔中溅起了漂亮的水花,随后泛开无边无际的涟漪。
在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水缸里早就渐渐蓄满了爱意;而当他终于意识到的时刻,这场心动犹如雪崩倾覆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