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六年十月望日,冬阳暄和,长平侯府绛帷垂朱。
酡颜巳时,远远见中常侍春陀亲率黄门令赍诏而至:“贺公主千秋,陛下特地遣了老奴先行送来赏赐!”待平阳公主同卫青领旨谢过圣恩,春陀打了千儿:“公主,侯爷,晚些时候陛下同皇后过来讨杯酒喝。”
“请中常侍移步前厅喝茶。”平阳公主请留。
“谢公主垂爱!老奴就不叨扰了,赶着回宫复旨呢,二位留步。”春陀婉拒入厅奉茶之请,待宫侍将鎏金礼匣次第陈于中庭,便乘着軿车辘辘而去。
日影渐移,朱门前车马喧阗,前来恭贺的宾客络绎不绝。曹襄揖客阶前,往来皆是簪缨贵胄,侯府一片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霍去病携了赤灵捧着玄檀礼匣穿廊而来,见卫青夫妇正在厅前与宾客寒暄。他抬脚进了前厅,趋步上前行稽首大礼:“去病恭贺舅母千秋令旦,福寿康宁!”言罢呈上贺礼,正是那上林苑中秋狝得来的熊蹯,佐以幽州千年老山参。
惹得平阳公主满心欢喜,笑纳珍品:“霍儿有心了,快快起来!”特意领他去了近处的席位,示意落座喝茶。
申初时分,六驷銮驾自华阳主街驰道迤逦而来。中郎将唐蒙率羽林军金甲曜日护卫左右,帝后同乘云母车,太子与诸皇子公主朱轮华毂次第相随。提前守在半道的长平侯府家僮远远见了御驾,奔回府中传信,卫青闻言携平阳公主同来贺宾客早早立在侯府大门迎驾。
“陛下驾到!皇后驾到!”待銮铃渐止,中常侍春陀高唱,阶前满地朱紫俯拜如浪。
“众爱卿快快请起!”武帝携卫皇后下了銮驾,卫青夫妇遂恭迎圣驾入内。
宗室皇亲列坐东阁翡翠屏前,公卿大臣分席西轩蟠螭案侧。待九枝连盏灯次第燃起,太官令击柷开筵,编钟玉磬和鸣,满室珠履祝寿,鼎食钟鸣开了宴席。
东阁席间霍去病一身浓墨凝夜紫乘云纹束袖经锦长袍,腰间鎏金铜框镶白玉浮雕螭虎玉牌带头,漫把犀角觥,玄革护腕挺括利落勒出劲瘦腕骨,浑不看阶前盘鼓艳姬魅舞。
观澜端了酒盏一饮而尽,芙蓉面上蒸霞蔚,秋波盈盈朝霍去病席间流转。湘叶跪侍添醴,见卫长公主案前冷炙独独吃酒,暗推缙云布膳。
“我看澜儿只闷在一处自顾吃酒,来与姑母同饮。”平阳公主留意到观澜跟平日的活脱大相径庭,心中大概觉出这孩子所为何事。
“公主,”缙云碰了碰观澜,朝着上头递了眼神,“长公主。”
观澜这才回过神来,提了裙摆移到平阳一侧:“澜儿敬贺姑母千秋,愿姑母岁岁琼筵,长似今朝,且喜且乐,且以永日!”
“这般蜜浸的嘴,倒要再饮三爵!”平阳端起耳杯一饮而尽,“今日你们这些小辈过来姑母甚为欣慰,都赏!”说罢摆手示意立在身后的侯嬷嬷,侯嬷嬷退了下去,片刻钟后身后跟着一排捧着十数剔红漆盘的婢子,盘中赤金累丝蝶恋花步摇烨烨生辉,诸贵女皆得馈赠。
“寿星倒撒起钱来,真真便宜了这些小辈去,”卫子夫纨扇掩唇调侃,“倒是谁的生辰来着?”满座哄笑,得了珠花的贵女一同起身谢恩。
丝竹管弦已近戌时,酒过三巡,席间朱紫尽皆山倾,唯霍去病眸光清湛,犀觥犹悬指间,将琥珀酒色揉碎进眼底,眉目红晕如画。
“你小子今日倒是清静,”武帝斜睨东席,见霍去病闷声吃酒,“前日虎贲营里新得了渥洼骊黄十匹,明日随吾一同相马去!”
满座皆知,骠姚校尉善驭烈马,但凡陛下得了良驹都要叫他相看,虎贲营中骏马,皆是他抓过缰绳的。犹记去岁初春,那西羌青骢烈性难驯,踏碎上林苑重重朱栏,军中翘楚皆被掀落马背,尚为郎官的霍去病单臂勒缰三匝,令那畜生俯首喷息,马背上回荡他桀骜不羁:“不识马骨,安敢执朔方缰!”说来也怪,霍去病驯马的本事倒像是与生俱来,再野的卒子都拧不过他去。
“渥洼龙种岂容错过!”霍去病眸中星火骤燃一下来了兴致,掷觥击案惊起酒纹荡漾。
“父皇可不兴偏心,观澜也要见见!”卫长公主必不会舍了去虎贲营的大好时机,平日里,她霍家表兄断不会让她进去军营。
“男儿家的事,你瞎凑什么热闹。”卫子夫蹙眉拦下,她深明武帝用意,这些时日陛下时常与胞弟卫青商议改良种马的事。
“无妨,我儿巾帼不让须眉!”武帝抚掌大笑,眼中尽是对卫长公主的宠溺。
“陛下,夜露将凝,入冬夜里寒凉,皇子和公主些还是早些回去得好。”春陀伏到武帝耳边提醒。
“罢了,”武帝揽袖起身,“诸卿且尽兴而归,吾带着一家子先行回宫了。”
卫青和平阳公主忙引众跪送圣驾,皇室宗亲也跟在后头出了内厅,外面早已呼啦啦跪了一片。霍去病跟着送驾出了大门,待六驷华盖远去,卫青和平阳等人才折回前厅,宾客陆续道别离席,曹襄照旧立在大门揖别。
月色昏蒙,庭院中烛火摇曳,院子里人来客往,仆妇们正支使小厮收拾宴席残局。
扶轩廊过去是前厅,时辰不早了,霍去病同舅父道别正待离去,忽见月影下掠过一抹绯色裙裪——宴会中前庭献艺的舞姬竟朝内院疾行,那断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霍去病避开往来仆从尾随其后,眼瞧着那身影掠过太湖石砌的假山,隐入卫青书房所在的禁地——那处雕花重门紧闭的阁楼,连卫家亲眷都不得擅入,唯有他少时常在这处读书。